一个月后,父亲又能下地了。两个月后,他就拄上拐杖庄前庄后的到处走了。一能走动他就想走,秀姑哪里肯放他?说你虽说能下地,身体还不硬实,别刚刚才好了,再一回去,病又反复了。好歹你也看着我这些天辛苦费事地侍候你,也等到那身体硬实了,那样回去也叫人多少放些心不是?
这样子又过了一个月,父亲终于了辞别秀姑夫妇,回到城里来。看到路边的第一树桃花时,他竟又暗自哭了一场,哭他的亲人一个个地都走了,只留下他一个,孤零零地陪着这春暖花开。
到了满眼里的嫩叶一天天老去,他终于感觉到,心里的疼与痛不再那么尖锐,那么让他不能忍受了,而且,有一次被人拉去看电影,在那些男欢女爱的镜头前,他竟又有了男人的冲动。
那天夜里,父亲又做梦了。父亲多年来不怎么做梦的。那天夜里他梦到了莲。莲还是活着时的样子,一个人在村外的小路上走。父亲看到她,说我回来了。父亲又说,你这是要到哪里去?你别走……自始至终,莲都没说一句话,眼看着她走得没有踪影,父亲拼命地喊她,就把自己喊醒了。醒来后出了一身汗,坐起来,开始抽烟。父亲平时不怎么抽烟的,那天夜里一支接一支,一直抽到快天亮。
那个时候,城里的夜还很沉静,偶尔一两声远远的鸡叫。父亲靠着床头坐在那里,想着莲梦中的样子,连连叹着气,难道这就叫缘份尽了吗?就想起秀姑说的那句话:人活着,各是各的命,再怎么放不下,有了这么多日子的阴阳两隔,也懂得了无奈二字的真正含义。
在秀家养伤,开始那些日子,父亲一天天躺在那里,眼睛只盯着秀姑家那个烟熏的房梁,想他这辈子真的就完了吗?还真有点不甘心,不到三十岁的人呢,可是若不完,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又有啥意思呢?
每逢这时候,秀就开导他,哥也不是我说你,你呀,这场病硬是心里作的。那天你走我送你,就觉得你那样子,眼看就要作成病,这不,一场大病真就来到身上了不是?哥你忒死心眼,不看别人,也得看着柴妮啊!有你活着,她还有个亲人,如果没了你,这孩子不是忒孤了吗?再说咱这地儿,打仗那时间死了多少人?那剩下的,人家不都照样过?人呐,都是一个命,莲嫂子纵再好,也是阴阳两隔的人,她既是舍了你,你就得也舍了她,天底下的人,再亲再近,到末了也还是一个舍!人活一辈子,各人是各人的命,谁也不能说一辈子跟谁永远地不分开,再没有娘疼你,舍不下你,末了不也舍了?哥呀,这一场病好过来,也是又死过一回的人了,这回你可得想开了,按那老迷信说的话——托生个人不容易,要不好好活,连自个儿都对不住……
那天秀姑说话的时候,正坐在床头缝衣服,秀姑手巧,那布织得细,布丝儿匀溜,跟城里卖得洋布一样。衣服缝好了,又缀扣子,一边说着话,不小心针就扎了手,听得她这里“哎呀”一声,正守在屋当门的老王一步就跨进来,说咋着啦咋着啦?说着着急地就将秀姑那手捧起来,眼见得那关切,那疼爱,实实在在。父亲看在眼里,心里倏地一动,一个人的影子,就从心里闪过去,越发感到了自己的孤独与与凄凉,一忽儿没来由地,心里就有些恨。也不知是恨谁,只硬硬的一块堵在心里,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现在,一个人的深更半夜,那怨恨更重地漫上来,心里许多话,望着那盏孤灯,对那影子说:如今我千难万难地回来了,你却只顾一个人就走了,撇得我上不上,下不下,死不了,活不好的,我这一辈子算叫你毁了。
快天亮的时候,父亲终于想得累了,心也木了,心说睡吧,什么都不想了,明天一觉醒来,总归都是新的一天。
沉沉地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父亲果然感觉好了许多。起床后他洗脸刮胡子,换下昨天穿过的衣服,照着镜子将梳了头发,收拾得清清爽爽,一个人走出来。
时令正是暖热交替,春天一天天走远,夏季一步步走来,年轻的女人们大都换上了轻盈飘逸的半袖裙装。夏季是属于女人们的,走在大街上,她们自然便成了一道风景。父亲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一边竟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那些年轻的女人。
十字街口搭了棚子,远远听得锣鼓声,就让人不由自主地,脚步就往那里迈。父亲那天也挤到台前,台上演的《穆桂英挂帅》,一个站班的小女子,很秀丽的样子,站在穆桂英的身旁。那女子身才细巧,穿着黄的有许多佩饰的一身古代戎装,小脸儿越发白里透红,说不出的玲珑可爱。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0、秀生了,竟叫他难过……
这年又到麦熟的时候,父亲又回老家来了。病了那么一大场,让他对家乡有了更深的依恋,那颗四处漂泊的心又有了根蒂似的。
正麦收季节,人们都在地里忙着,时而有人直起腰来,就看到了他,说回来了?他答了,于是更多的人直起腰来,跟他打声招呼,有叫哥的,叫兄弟的,叫叔叫大爷的。更多的,是管他叫朴真。这里现在没人再叫他二孩了,除了一些本家的辈份外,就只朴真这个称呼了,其中有一些尊敬,也有一些疏远。他有时竟就感到迷茫:没人叫他二孩的老家,还是他的老家吗?
路过秀姑家的麦地,没有人。父亲问了,才知道秀生了。他嘴咧了一下,是微笑的,却不知怎么,心里就有些痛,说不出的隐痛。
一路往秀的家里赶,竟就有些急促,几分惦记,还有几分说不清的失落。那个叫他哥的女子,她现在不光是别人的妻子,还是她的丈夫的孩子的母亲了,事情不知怎么,竟叫他几分难过。
他那里一进门,就听到屋里婴儿的哭声,小动物一样,尖利的,机械的,抓挠着他的心。翠在院子那里洗什么。他心一热,想想这个小妮子出生时,他并不在家,那时的莲,或许就像现在的秀一样,抱着小动物一样的婴儿,盼着他的归来。然而那时的他,又在哪里呢?生活中,他欠莲的太多了,欠这个小闺女的也太多了。就他走到翠跟前,叫了一声翠,竟把那小妮子吓得一个哆嗦,她睁大眼,见是他,一双手停在那里,下意识地搓了搓衣襟,只是不说话。那张脸,和她那脸上失措的表情,让他好生失望。他说,你姑哩?
翠怔了一下,才往屋里指了指。
屋檐下搭满了婴儿的小尿片,弄得满院子一股说不清的味道。父亲多年来出门在外,对这种味道很陌生的,眼前这一切竟让他有一种喘不出气来的感觉,竟像是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裸体,第一次同女人做爱一般。
低头进了屋,他听得秀在里屋哼哼唧唧依依呀呀地给孩子喂奶,一边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父亲有点奇怪,才刚两三个月不见,秀怎么就变得这么神神叨叨,婆婆婆妈妈了呢?
秀在屋子里喊翠,说把外面干了的尿片子拾进来。翠从他的身边,蹭着他的身子过去。秀说,洗了半天,还没有洗好么?怎么这半天也不进来?
翠说,他来了。
谁呀?
他。
这个妮子,粪堆也有个名么!
父亲在屋里听着这姑侄二人的话,好气又好笑,还有一点心酸,便在外屋接腔:是我。
天爷,是哥么?那翠,早晚教你多少回,不会叫个大么?问着,还他,他!他是你大!知道不?哎呀哥,来了也不说一声,过屋来呗!
不过屋了,也没啥事,就在这儿吧。
父亲虽说不常在家,家乡人的规矩他懂得的,知道做月子的女人屋里,男人进不得的,既便是亲爹亲哥,也得隔了门帘说话。
哥你这次回来有事么?
也就回来看看。
噢,你看看,正赶上我月子——你添了个小外甥。
一进庄就听说了。
翠,抱出去,叫你大看看。
说着话,一会儿翠出来,手上抱着个小婴儿。翠两手搂着,又拿小肚子扛着,小心翼翼的样子,小脸儿却是兴奋的,两眼炯炯地望着他,那样子竟就像这孩子不是姑生的,竟就是她生的一般。父亲赶忙接过来,草草扫一眼,是个很难看的小婴儿,紫红的,鼻子眼睛皱在一起,小老头儿似的。心想,二十几年前,自己出生时也这个样子吧?一想到此,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滋味。
忽儿门外一阵风,父亲赶忙叫翠,快把孩子抱进去,别叫着了风。然后,就对着箔篱子说,你看,我来时也不知道,当舅了,也没给孩子带啥。又问几天了?秀就笑了,说,你这个舅一回来就齐了,还带啥?他能有你这样的舅,也是福气了。老王昨天还说着,满月时待客,也不知你能不能回来哩。
俩人说着话,老王就回来了。
老王初为人父的样子,脸上的笑抑不住,又有点手忙脚乱,进门就说,嗨,还没进庄就听说朴真回来了,你不回来,过几天我也得派人去请你哩,正好,咱俩先喝几盅。
一会儿饭菜齐了,俩人就着几个小菜,还有婴儿的啼哭声,开始推杯换盏。
这老王因为高兴,就有些贪杯,一时间面红耳赤,话就放开了,有点不照板:朴真啊,你说,活着时再怎么凶的人,一死还不是一堆黄土?除了那改朝换代打天下的,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后,还能有几个人记得他?我说一句老百姓的话,人活着,活得就是眼下!现在不是批判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嘛?说句这话不怕再挨批判——叫我看,这话一点都不假!咱呀,过去是发愁吃不上,喝不上;后来又愁娶不上媳妇,落不下后代。如今,我媳妇有了,儿子也有了,跟你说句落后的话——我这些年,大小在乡里,方圆几十里老少爷们跟前,也算是个人物,虽说现在有点麻烦,可在咱乡下,也没谁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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