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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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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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聪憩惨白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胸……”地位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射镇静剂入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日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勖存姿与我回香港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滩与阳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飞机场接我们。孩子们都穿着黑色丧服,稚气的脸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根本只几个月大,连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凯迎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来抱了抱孩子。孩子们“公公,公公”地唤他。

    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的踱步,只看到门缝底透出的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的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孩子。一他们勖家的人,水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聪憩还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着聪憩最小的女儿,逗她说话。

    “你知道吗?”我会说:“生命不过是幻像,一切都并不值得。”

    婴儿胖胖的小手抓着我的项链不放,玩得起劲。

    我把脸贴着她的小脸。

    我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与你一样小,一样无邪,一样无知,现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着我,眼白是碧蓝的,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

    我悲哀的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一场?为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说:“给婴孩吃糖是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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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茫然的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勖存姿还不肯自书房出来,一日三餐由辛普森送进书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时也开车与聪憩的女儿去兜风。她们是有教养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讨好我,因为我是唯一带她们上街散心的人。她们在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动,上洗手间老是低声的央求我。两个女佣跟着她们进进出出。在旁人眼中她们何尝不是天之骄子。但我可怜她们,是谁说的,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多么正确。

    方家凯来跟我谈话。

    “谢谢你,姜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顾孩子们。”

    “别客气。”我倒并不恨他。我什么人也不恨。

    他缓缓的说:“其实……其实聪憩不明白,我是爱她的,这么长久的夫妻了,我对她总有责任的……”

    我抬头看着他。

    “r……是我的错,我觉得闷。人只能活一次,不见得下世我可以从头来过,我又不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自宇宙另一边冒出来……我很闷,所以在外边有个女朋友……”

    方家凯一定得有个申诉的对象,不然他会发疯。

    “但是聪憩不原谅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习惯,做爱像刷牙……姜小姐,我已是个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凯掩上脸。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纪大了,他害怕,他要寻找真正的生活与失去的信心。还有生命本身的压逼力……我明白。

    “我明白。”我说。

    “真的?”他抬起头来。“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子,非常好动,十分有生气。我不爱她,但与她在一起,一切变得较有意义,时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学时代,简单明快,就算戴面具,也是只比较干净的面谱: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生意、孩子、亲戚、应酬,只有我们两个人,因此我很留恋于她。我永远不会与聪憩离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聪憩更好的妻子,但聪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我的心,她就是不肯糊涂一点。我不是狡辩,你明白吗?姜小姐。”

    我明白。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赚得全世界,还有什么益处呢?我只不过想……解解闷,跟看书钓鱼一样的,但没有人原谅我。我真不明白,聪憩竟为这个结束她的生命,”他喃喃地,“我们只能活一次。”

    我把脸贴着他的小女儿的脸,“你知道吗?生命只是一个幻像。”

    “我会照样的爱她,她失去身体任何一部分,我仍然爱她。为什么她不懂得?”方家凯痛苦地自语。

    我说:“方先生,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动物。”

    “我现在眼闭眼开都看到她的面孔。”

    “她不会的,她不会不原谅你的。”我说。

    “我倒不是怪她不原谅我。”方家凯说:“我要跟她说,我如果知道她这么激烈,我就不会跟她争。”

    “对住倒翻的牛奶哭也没用。方先生,好好照顾孩子。”

    “谢谢你,姜小姐。”

    我说:“至少你有苦可诉,因为你摆着人们会得同情的现成例子,我呢,我还得笑。”

    “姜小姐。”方家凯非常不安。

    “回去吧。”我把他小女儿交在他的手中。

    他离开了。

    廿五岁的生日,我自己一个人度过。没有人记得。如果当年我嫁了个小职员,纵使他只赚那么三五千,四年下来,或者也有点真感情。带孩子辛苦,生命再缺乏意义,在喧闹繁忙中,也就过了。说不定今日孩子亲着我的脸说:“妈妈生辰快乐。”丈夫给我买件廉价的时装当礼物……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照常吃了饭,站在露台上看风景,维多利亚港永远这么美丽6几乎拥有每一样东西的勖存姿却不肯走出一间三百尺的房间。

    “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勖存姿在我身后说道。

    “勖先生。”我诧异,他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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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你寂寞吗?”他把手搁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不。”

    “谢谢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每个人都谢我?”我笑问。“我做了什么好事?”

    “家明会来看我们。”他说。

    我一呆。“真的?”我惊喜,“他回来了?”

    “不,他只是来探访我们。”他说。

    “呵。”我低下头。

    我又抬起头打量勖存姿。他还是很壮健,但是一双眼睛里有说不出的疲倦,脸上一丝生气也看不到,我暗暗叹口气。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你要什么?”勖存姿问我,“我竟忘了,对不起。”

    我苦笑。我要什么?股票、房子、珠宝?

    “我知道,”他抚摸我的头发,“你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不是仍有健康吗?”我勉强地笑。

    “喜欢什么去买什么。”他说。

    “我知道。”我握着他的手。

    “休息吧。”勖存姿说:“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个钟头说怎么都已足够,平日要想尽办法来打发时间。

    我上街逛,带着辛普森。逛遁各店,没有一件想买的东西,空着手回家。我请了师傅在家教我裱画,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离开他的屋子。裱画是非常趣味的工作,师傅是一个老年人,并不见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为他缺乏金钱名誉地位,所以额外的老。

    师傅问我还想学什么。

    我想一想:“弹棉花。”我说。

    他笑。

    我想学刻图章,但是我不懂书法。弹棉花在从前是非常美丽的一项工作,那种单调而韵味的音响,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阳照进铺面,一店一屋的灰尘,无可奈何的凄艳,多像做人,毫无意义,可有可无,早受淘汰,不被怀念,可是目前还得干下去,干下去。

    勖存姿看着说:“呵你这奇怪的孩子,把一张张白纸裱起来,为什么?”

    我笑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们岂一定要裱乾隆御览之宝。”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独独看不透这一关,他确信钱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经把钱银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买什么,它不能买什么,我都知道。

    我陪着他渡过这段困难的时间,镇静得像一座山。但是当家明来到的时候,我也至为震惊。我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像悬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约瑟兄弟,”他和蔼地说:“愿主与你同在,以马内利。”

    他剃了平顶头,穿黑色长袍,一双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许多许多,我简直不认得他,以往的清秀聪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钝朴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说。

    “请勖先生向上帝恳求他所需要的,诗篇第二十三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说。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约瑟。”家明说。

    “信上帝的人能这么残忍?”我忽然发怒,“耶稣本人难道不与麻疯病人同行?你为什么置我们不理?”

    “你们有全能的上帝,”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还有谁呢?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说谎的’,姜小姐,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么能相信我看不见的人?”

    “‘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们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远?你真的如此相信一双眼睛?瞎子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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