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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
熏风自南来,殿阁生余凉。
握手相坐,突然——“看,苏儿!看,那是牵牛、织女双星!看,是不是?是不是?”
险些惊了一跳,看着指着天空,兴奋地叫了起来的煜,哑然失笑——果然,还是个大孩子啊——忍不住满心里的疼爱跟迁就,笑笑地回答:“是呀!确实是——”怜爱地看着煜在稀薄的月色里闪闪发亮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是因为胸腔里郁积得满满的怜爱跟不舍吗——喉头突然一热——
“煜儿。”
“啊?”——还在仰望星空,神游八极……
“煜儿……如果你不当皇帝了,那你——”迅雷不及掩耳地被抓进怀里!紧跟着就被堵住了嘴巴:“说什么傻话!朕怎么会不当皇帝?朕这一生注定该是王者——这是上天的旨意!朕怎么会不当皇帝呢?——你这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成天说些不吉利的话!朕给你堵起来!”
“唔唔——”
挣扎了没几下,还是融化在他的柔情跟强势里……
…………
纫扇初疏,罗衣初索……是入秋了呢。
犹疑着走进内殿,看着正俯在条桌前的完颜煜——“煜儿——”
“苏儿,快过来看!——”却突然就被瞬间转过身来的年轻帝王拉了过去,要他看桌上墨迹淋漓的新作——
一首绝句?
早知道煜的雅好诗词,也不觉惊奇,——感觉到怀抱着自己的煜的等待自己称赞般的兴奋和期待,轻轻一笑,念了出来:
“万里车书尽会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声音突然有些哽住——“怎么了?苏儿?——立马吴山第一峰!”兴致勃勃地大声接下去,完颜煜满脸笑容地问:“怎么样?苏儿?以你们汉人的挑剔眼光来看——朕这首诗写得如何?”
“汉人虽崇尚文化,可也未必个个都是诗翁呀。——象我就得除外。”浅浅一笑:“不过阁下此诗,其中豪情,就算不是诗翁,也足以领略了——格高字妥,正所谓力透纸背,情溢言外,敢可并肩于庾、鲍也。如果生在唐朝,以此赴考的话——“
“怎样?”
“——想来,非登金马院,即步凤凰池……”
“哈哈哈哈!”
突然被陡地抱了起来转了一个圈!——吓了一跳,却又被煜陡地放下,紧紧拥进怀里:“呵呵!是啊!——不过可惜金马院,凤凰池,那只是无用文人向往之处,都未在朕眼里!朕是应天承命的一国之主啊!来日方长——该成就多少大事!……要让后辈千代万代子孙,都要记得朕的威名和福荫!”
看着煜容光焕发的英俊容颜,本来想说的话还怎么说得出口……心里是谁在轻轻一声太息……
割舍不了你的温柔,让我唯有停留在原地……
看不到将来的光明,这人生将是要如何发展……
有谁知道我心里的焦急……
难道只有迷茫的等待,……连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又该等待着什么,又能等待到什么地……在这样的等待中任年华一岁一岁老去吗?……
…………
漏初长、梦魂难禁;夜已寐,风月寒彻……
消几番、花落花开,……老了、玉关豪杰……
…………
天会十五年。会宁。
皇陵。
细雨泠泠。
走在空翠湿衣的小路上,不耐烦地挥开仆从的围护。呼吸着清寒的空气,突然惊觉这呼吸里似乎少了什么味道。——煜瞬间醒悟过来:是香气。
老是跟赵苏厮守在一起,似乎都习惯了他身上的香气。
突然就想起他这一两年来,那些老是若有若无的暗示——那个人想过的是与世无争的、寂寞的生涯——自己不是不懂……只是,故意装成没听懂……
知道那个极其自尊又敏感的人是绝对不会通过撒娇或者争吵的方式强迫自己答应他的要求。何况,在自己面前,赵苏原是长辈,——是那样身份尴尬的长辈!以他的高傲个性,也是绝对不能低下姿态来央求自己的。……
于是,总是装作不懂……
——煜突然有点内疚。……也许我很残酷,可是,……
我不能给你那样的生活,但是,也不想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为什么会喜欢赵苏?——煜确定自己是喜欢他的。
是因为他是那样奇怪的人种吧——明明和你和我和他一样,都是食用五谷,服御丝麻才能存活的平常人,可是他看起来就是有那样完全不沾染人间烟火的感觉。——俨然从来无欲无求,无嗔无喜。
是那样寂寞而高洁的人——仿佛空谷幽兰、无欲有香……
这是爱情吗?
煜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从小生存的世界里,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睛,从小懂得的生存法则,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在可见的视野里,身边的人仿佛都是带着笑容的猛兽——只有赵苏,是完全不必堤防的温柔清冷……觉得他象是自己少年时代的理想,看什么都是纯净而又纯净……
刚拜祭了父皇的陵墓回来,心情还颇沉重。
想起父皇临死时的遗言,是要自己好好做个大金国的好皇帝,不要——声气几绝,父皇的话语至此停顿……
一想起心里就是酸涩地一痛——不要——知道父皇没说完的半句:
……不要——不要象我一样地贻误终生,愧对先王百姓……
看清楚父皇眼角缓缓沁出的一滴眼泪,突然很想问他,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为什么不决然放手,却偏要为那个男人耽误半生?
……唉……
回到宫里,却闻报有宋使前来。
煜不觉皱眉:不是才来过吗?怎么又派了人来?
赵琬那小子又有什么要求呢?
不太耐烦地接见了使者——使者神态极其恭敬,说是有敝国王上的亲笔书信,敬呈陛下。
煜神色疑惑地接过信,抽出素纸一札——粗粗一看,只觉墨迹俊秀,书法磊落。不由心里冷嗤一声:看不出!赵琬这个傻小子还会写几个字嘛!
可是展信一读,煜的脸色立刻微变。——侍立一边的内监,只见皇上脸色越来越难看,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绿——到最后竟成了铁青!
正在暗暗心惊,却见皇上“嗤啦”一声把信纸扯了个粉碎,“呼”地站了起来!——那宋使者犹不知何事,战战兢兢地发问:“不知陛下——”——“滚!把他给朕轰出去!”暴雷般地狂吼一声,皇上怒气冲冲地就走了出去!
“啊?”
不知皇上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气——殿上群臣都目瞪口呆!
虽然早已领教这个少年登基的君主以往的喜怒无常——可是这一年多,自从那位神秘莫测的“香妃”入宫以来,皇上的脾气不是好得多了吗?——今天倒又是怎么了?
“煜儿!”
怒气冲冲地退下朝堂的完颜煜,正疾步走在通往后殿的甬道上,突然听到母亲的苍老声音。
他微微一惊,只得暂且捺下心中的怒气——回过头来拜见太后:“母后,这一向可好?孩儿国事繁重,故此这些时恐怕有些怠慢了母后。还请母后莫怪。”
他和太后虽为亲生母子,但其实彼此之间甚为疏远。——从小未曾领略过母亲慈爱,故此他对太后其实也没有多少感情。
“国事繁重?”太后冷冷道:“怕是被香妃那个狐媚子给迷住了罢?”
煜心中正有气,一听此言大不高兴,道:“母后何出此言?孩儿不过稍微宠爱香妃一点,自认并无过火之处。——是不是皇后和淑妃又到母后那里说了些什么?”
太后道:“你贵为一国之主,所做之事自然万众瞩目——现下全天下百姓都知道他们的皇上被一个身上有香气的狐媚子迷得晕头转向!——还用她们向我禀报么?”
太后语速舒缓,然而语气冰冷。
煜怒道:“是谁人不想要脑袋了?!——居然敢出去说朕是非?!”
太后冷笑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皇儿既知人言可畏,就该收敛一下你自己的态度!少给你那个狐媚女子一点特权罢!——别的不提,至少教她学点起码的宫廷礼仪!从来不来拜见我且不论,一应节日内宴都不来参加,就算我能容忍她的孤僻无礼,别的妃嫔可有这么样好气性么?——怎么能不教满城风雨?”
她与儿子素常不睦,年前就为儿子专宠香妃之事与儿子闹得甚不欢洽——后来虽是她让了一步,但心中自此衔恨香妃,以后见到完颜煜,张口闭口,旁敲侧击,总是指摘香妃错处。
——而且,顶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她竟然至今都没见到过香妃!——虽然说与个性强硬的儿子关系颇不融洽,但是她毕竟是大金国的太后!——而儿子竟因为香妃身体羸弱,怕见外人之辞,甚至把她也拒之门外!——身为堂堂太后,居然见不了儿子的一个小小妃子!
——教她一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煜心中正自上火,哪里还耐烦听这些唠叨!但他终究不便对母亲做得太无情,只得勉强搪塞几句,拔步便走。——但本来怒火冲天,经母亲这一耽搁,心头火焰倒渐渐下去……只是脸色越发难看。
这时候正是寒冬。
皇宫里已经落了一场雪。
廊下的蜡梅开得正好,瘦削的枝条上缀满了米粒般的淡黄花苞。
赵苏忍不住就走了出去——装做没看见庭院里扫雪的宫女依旧异样的眼神——自己去折了一枝进来。
插在粉定瓷的瓶里——这暖阁里的布置全是自己的品味,都是极淡漠的颜色。——突然横空多出这一抹粉嫩的黄,——“皇上……”
突然听见窗外宫女的娇声。
缓缓回过头去,清冷的脸上也习惯性地带出微笑——以为迎入眼帘的准保又是那张带着不羁笑容的俊脸——
可是看见的是一脸铁青的煜。
“怎么了?”
知道一国之君的难为——也知道煜一旦遇到烦恼事务的时候总是需要自己的倾听与抚慰……只有自己知道:看来威风傲气的煜,始终也只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罢了!——可是他从来不是带着这种脸色出现的……
“怎么了?煜儿?”
又问了一遍。
“你——你跟那个张邦昌睡过?”
极清晰的话语,贯入耳膜——赵苏只觉头脑嗡的一声。
那些本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