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饶!”
“父皇……”胤禛下着气继续劝慰,“您老英明一世,没有读过《黄台瓜辞》么!慨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四摘抱蔓归……”
康熙突然站住,他真的没有见过这首诗,此时此刻,由胤禛悠悠慢咏,真是发人深省,半晌,方问:“这是哪本书上的?”“《唐书》里的……”胤禛昨儿才从邬思道处听来,现收现卖,十分稔熟,“昔日天后杀太子李弘,李贤恐惧不安,写了这首诗感悟女皇……”
“朕……一个瓜也不摘……”康熙凄然长叹,已是泪落如雨!武则天还是杀了李贤……她做得不好……朕不学她摘瓜了。”他仿佛一下子苍老得连路也走不动了,由马齐和张廷玉护在后边,拖着步子回到养心殿。胤禛心里十分恬静,一路娓娓细语劝说,胤礽在另一边架着康熙,心里却不禁暗思:老四真伶俐,马屁拍得炉火纯青了。
不知不觉间,康熙四十八年的春天降临人间,北京城外春水鸭碧、岸柳吐黄,已是一派盎然生机,紫禁城里因没有树,看上去还是灰沉沉阴森森的,只老墙下苔藓新绿嫩滑,砖缝里抽出细细的何首乌青藤,向索居深宫的人们无声告诉,艳阳天再度来了。北京民间原有涂画《九九消寒图》的习俗,有的是画个九格八十一框,从冬至开始,日画一圈,上阴下晴,左风右雨,记录一冬光景;雅一点的人家,则涂一个光秃秃的梅枝,上面画八二一瓣素梅,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冬尽。
皇家制度与众不同,却是在养心殿后殿墙上,悬一块宣纸裱了的楠木框,由皇帝每天写一笔,九九寒尽,朱笔恰恰批出九个楷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太监李德全侍候这差使,他是个细心人,很快就当觉,每写完一个字(九天)康熙便召见一次胤礽,问半个时辰话,一共召见了八次。今儿是写“风”的最后一笔了。果然康熙画完了“⺄”放下笔便道:“你去传胤礽进来。”
“扎,奴才明白!”
但康熙没有立即叫去,端茶凝望着消寒图,慢吞吞又道:“朕想,王掞一定也在朝阳门胤礽宅子里,你传旨给他们,胤礽自今个儿起,仍回毓庆宫读书……明儿,叫王掞陪着胤礽一同来见朕。”
“是……”
“还有。”康熙说道,“你去三阿哥府,把《古今图书集成》的目录取来,再要一套《洪范·五行》。叫四阿哥十三阿哥去上书房见马齐,户部的差使还要他们管起来,桃花汛眼看要下来,派人出去巡查一下黄河河防,把情势汇总儿奏朕,看哪些省该免赋,哪些府该赈济,都要心中有数。刑部春天没有大事,你告诉八阿哥,和张廷玉商议一下春闱的事:派谁主持南北闱,出什么题目,拟一个密折条陈奏进来。”李德全是太监里记性最好的,康熙说一件,他掐一个指头,垂手听完,已是默记于心,又原原本本复述一遍,见康熙无话,方哈着腰却步退出来。
因胤礽住的离八贝勒府很近,李德全多了个心眼,陪着二阿哥到东华门送进大内,然后一家一家按长幼顺序重新到各王府传旨,这虽误时辰,不图别的,只图个平安没闲话。所以兜了一大圈,到胤禩府时,已近午时,按李德全的想法,八阿哥是晦星照命,太监们忌讳多,他不想在这多呆。谁知道府外看看冷清,里头却人来人住十分热闹,因八福晋刚刚过了生日,而庑廊下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到处堆的都是下头官员们送的寿礼,合府上下家人们跑解马似的穿着单衣收拾着,兀自人人冒热汗。八阿哥胤禩请了胤禟、胤誐、胤禵吃消寒酒,还有揆叙、王鸿绪、阿灵阿、张德明一干人都来了,都聚在西花厅。见李德全传过旨就要走,胤禩笑道:“你不要吓成这样,我是沾惹不得的人么:课柱儿方才来,他还想到我跟前侍候呢“万岁赏了我两坛子三河老醪。来来,吃两杯再去!”
李德全张着眼看看,胤誐胤禵揎臂扬眉,吆五喝六地正在相战,胤禟跷足而坐含笑不语,其余的人也都满面春风谈笑说闲话儿,只阿灵阿仿佛大病初愈,脸色有些苍白,坐在安乐椅中发呆,因笑道:“八爷想哪里去了?奴才是哪牌名的人,敢在这里坐在吃酒?没的折了奴才的草料。”
“算了吧你”胤禟一手执壶,一手拿杯,喝得满面通红,笑着把李德全让进花厅,在隔扇屏风一个空桌子边斟了酒,说道:“你要不喝,我叫十四爷出来灌你!”李德全这才忙吃了一大杯。胤禟笑着对胤禩道:“都快午时正刻了,这会子哪里去寻张廷玉?你过去多劝他们几杯,我和老李说几句话——听说二哥又要般回毓庆宫,有这档子事么?”
李德全一欠身道:“有,奴才刚刚传了旨。”胤禟命人端过两碟子菜,一边让李德全,一边又问:“万岁没说别的?叫他批折子没有?”李德全心里雪亮,知道他要问什么,因笑道:“万岁没说。批折子的事是国家大事,我更不敢过问。”话音刚落,十四阿哥胤禵趔趄着脚步儿过来,笑道:“是老李呀!我刚刚听胤誐讲了个笑话儿,你要听不要听?”李德全忙道:“奴才最爱听笑话儿。十四爷说了,得便儿奴才说给万岁,万岁爷也爱听着呢!”
“有一个人——”
胤禵打了个酒呃,给胤禟李德全各倒一杯,三个人碰杯一饮,李德全因见胤禵不说话,便问:“下头呢?”胤禵呵呵笑着道:“下头没有了。”李德全迷瞪半日,才想到是说自己,不禁笑道:“十四爷真能取笑——”话未说完,隔屏风一大群人已是哄堂大笑。
“你下头已经割了,难道还怕把上头也割了?”胤禵笑道,“没有鸡巴,怕鸡巴什么?九爷问你几句话,你就装模糊儿!”
李德全哪里吃得住他这夹枪棒,由不得满面赔笑,说道:“十四爷虽是玩笑,奴才可担戴不起。据奴才的小见识,太子爷复位是定必的事了。虽没旨意,内务府给太子送笔,都是老规矩,万岁使过一次才叫二爷使,这事万岁没个不知道的,也没有责备。前儿江宁织造司送贡,万岁赏二爷的也是早行当太子的那些物件,一件不多,一件也不少。打冬至到今个儿,隔九天万岁见一次二爷。爷们说话越来越随和亲热。上回武丹进来请安,万岁还笑着说:“调你进京虚惊一场,说胤礽要怎样,都是没影儿的事。如今朕每见胤礽一次,胸中疏快一次,狼祜军门的兵也调回了原驻地,凌普也回了热河,还当都统。昨儿毓庆宫王公公还叫人把太子的衣物帐被都拿出来晒了,又叫修太子爷的辂车,今儿就有旨命二爷进去……不是瞎子,谁还看不出个八八九九?”
一席话说得屏风两边的人尽皆无语,都住了酒,交换着目光。除了狼瞫护翼办军队奉旨回旗,凌普降两级回任管带这些大事,其余琐碎事体虽也时有耳闻,却难得李德全说得这样周备。胤禵眼珠子骨碌碌转着还想问话,李德全已经起身,赔笑道:“奴才得去了,万岁爷歇午晌,我得侍候更衣呢!”
“慢一步。”胤禟知道这人胆小,拉拢不住,因似笑不笑地说道:“听说要叫何柱儿来八爷府当太监头儿,可是有的?”
李德全忙道:“内务府昨儿才说,大约这两日他就过来侍候了。”
胤禩从屏风后踅过来,坐在瓷礅上舒了口气,目光幽幽地闪动着,说道:“我这里用不完的人,还要太监做什么?李德全一手好推拿,你是养心殿的头儿,跟万岁说一声,就留你那边使唤,可成?”何柱儿因为得罪胤礽才开销出皇宫的,这事当然说不成,李德全一是被缠得有点发急,二是也真怕这个望高权重的廉亲王,只好低头道:“奴才尽力照办,不过——”
“给老李拿五十两黄金来!”胤禩冲外吩咐一声,又道:“我要的是这片心。办成办不成,我不在乎。”
第三十二回颠倒口令福儿驯马 淆乱视听胤祥谈诗
三月初九,废黜了半年之久的胤礽复立为太子。一如废黜时的程序,皇帝坐乾清宫,命张廷玉赉诏祭天地告太庙、社稷,回来奉太子衣冠,觐见皇帝。次日,命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誐、十二子胤裪、十三子胤祥、十四子胤禵等人会齐毓庆宫、拜会太子、行二跪六叩首大礼。至此,礼成。一场掀动清帝国整个朝局的轩然大波暂告平息。毓庆宫赐筵,复辟太子胤礽深自降抑,挨桌劝酒;胤祉举止谦恭、坦然奉陪,胤禛恬淡自若,不卑不亢;胤禩满口君恩帝德,堂皇儒雅;胤祥胤禵喜笑颜开,议论风生;其余阿哥或侃侃言笑,或侧耳静听,或停杯蹰,或矜持不语。看去是雍穆和平、兄弟情亲,一堂春色,但其实人人心里有数。大家都上了擂台,不把对方打得魂灵出窍,自己便难以站脚了。
筵散之后,还是老章法,八阿哥是一群,怒马如龙卷地而去;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十七阿哥又一群,同去松鹤山房汇文。本来应该最欢喜的胤禛,不知怎的却显得有些沉郁,蹬着上马石,心不在焉地对胤祥道:“去我府坐坐吧。”胤祥笑道:“每次总是我去四哥府。今儿破个例,
到寒舍一叙如何?”
“罢罢,我不敢沾惹”胤禛微笑道。“你府里不整顿,我永世不去。三哥孟光祖的事,我只在你那里提过一回,第二日三哥就知道了——你那里是贝勒府?是庙会!加上你新收这两个妖精。如今还不知怎么长进呢!”胤祥听了不禁一笑:他府中确是各个阿哥,派来的“奸细”都有,虱多不痒,他早已不理会了。因道:“那就雍和宫去——还有笑话儿呢!阿兰和乔姐两上人似乎也不是一条线儿上的,神气里头带着两相防备似的!我心想,不管你是谁的人,我都来者不拒,老子无事不可对人言,你能拿我怎么样?五哥那么老实的人,还往我府里塞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