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三再也按捺不住;上前大呼;欲与叶畅争执。方应物拉了他一把;脸上犹自镇定:“叶郎君;你这般倒行逆施;佃户散了;无人耕作;贵主怪罪下来;可全都应由你兜着。”
“哈哈……无人耕作?”叶畅冷笑了一声;然后挥了挥手。
他身边的叶英拿出个牛角号;开始用力吹了起来;众人都是一惊;解三低声道:“这山猴子究竟做什么勾当?”
号声止歇;却没有什么变化;解三的狐疑变成了冷笑;他睨视着叶畅;正待说话;就在这时;却看到庄外有人行了过来。
行来的不只是几个人;而是一队人
这些人身上背着行囊;脸色风尘卜卜;但却如同官兵一般;排成队伍;行列虽有些散;却并不混乱。方应物与解三都是见过世面的;一看到这些人;都惊咦了一声。
这些人看上去与穷困的佃户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在气质里;却又有某种不同
分明不是军人;却又象军人一般拥有纪律;他们的出现;让方应物与解三感到某种恐惧。
一共是一百人;都是青壮;这一百人径直行到叶畅面前;在晒场之上;他们一边低声谈笑;一边整顿队伍;看上去轻松惬意。偶尔好奇地打量一下周围的人;神情全然没有外乡人的拘谨。
“他们……”
“他们会取代那些不听从命令的佃户。”叶畅平静地道:“官府那边;某已经得了允许。”
这一切;方应物脸色也变了。
他不曾想;叶畅竟然还藏了这么多人手
此刻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与解三的把戏;早在叶畅意料之中;甚至叶畅想着法子布下这陷阱;目的就是为了对付他们;将他们从庄子里赶出去。
他却有些高看自己了;叶畅真要赶他们走;哪里用得着这么多的麻烦。
叶畅是要立威;要让佃户们从一开始就明白;听他的自有好处;而与他作对;下场将会很惨。
“各佃户将被编成组;每一组有各自组长;组长之下;尚有队长……”
叶畅不理会那些人;自顾自地宣布自己的安排;这些佃户当中;相当一部分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叶畅也不在意;他相信;这些人并不是蠢;有样学样总会。
样子就是此次来的一百名劳力。
这些人乃是洛阳灾民;在洛阳南市的工地上做了五个月的活;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初步具有工人的协作精神与纪律性。叶畅此前自洛阳过;可不仅仅是为了去见李颀等
接下来叶畅任命了三个组长、九个队长、二十七名小队长;这三个组长、九个队长;无一例外都是新来者;二十七名小队长当中;倒有十二人是本地佃户。被分插到九个小队当中。
这十二人都是与方应物、解三关系不睦者;二人顿时明白;这两日里;叶畅可没有闲着
到这时;他二人已经彻底死心;便是方应物;也知道今日休想为难叶畅了。编组完成之后;那些没被编入的佃户大急;他们可顾不得许多;一个个拥上来;想要寻叶畅说话;却被那一百名工人挡着;生生隔开来。
双方论人数;佃户还要多些;但工人齐心协力;佃户各怀心思;还是工人占了上风。闹了好一会儿;叶畅才大声道:“你们人太多;七嘴八舌吵得我听不清;我就在这里;你们自己推三个人出来与我说。”
要这两百余人推出三人来;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争了好一会儿;叶畅那边已经指挥着各组人手开始准备工具;他们这里还没闹好。到最后;叶畅不得不对他们说:“再推不出人来;某可就要带人去做活;没有时间陪你们在这瞎闹腾了”
这般催促之下;众佃户勉强推举出三人来。三人到了叶畅面前;此时他们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不再是那种冷淡无视;而是径直下拜:“叶郎君;请发发慈悲;我等并无意冒犯叶郎君;实是……实是误会……”
“那你们去找造成误会之人;寻我做什么?”叶畅摇了摇头:“谁让你们如此;你们便去寻谁去。”
听得这话;解三与方应物顿时脸色白了。
这些佃户们不从点卯;根本原因还是他们二个从中使力;原本他们以为法不责众;叶畅寻不着这许多人取代佃户;到后来只有向他们屈服。现在这等情形;那些失佃的佃户;肯定要怪罪他二人。
他二人如何去应付这许多人;这可是两百户人家
果然;不待推出的三人回去;叶畅的话落入佃户耳中;有沉不住气的便大叫起来:“是解总管与方总管的主意;是他们的主意”
“他们说只须依了他们;就可以如同往年一般……”
“他二人中饱私囊……”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叶畅笑了笑;回过脸去;意味深长地看着解三与方应物。
此时二人不唯面色如土汗涔涔而下;更是两股战战。那些佃户越说越激动;不等叶畅安插于其中的人带头;便已经有人大喊:“此二贼害我等;他们倒好;他们又不怕失佃;便是回了长安;贵主也会给他们一个管事……”
“我们当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受这两个狗贼骗;他们往常便一惯欺压我等”
“打死他们”
“正是;休让他二人走脱了”
佃户们不乏他们的小狡猾;他们知道解三与方应物二人同叶畅为难;这个时候自然将全部责任都推到二人身上去。不唯如此;他们还想着痛殴二人一顿;以此来讨好叶畅。
有人起头;呼喝声便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喊打声;群情激愤下;那些叶畅带来的工人眼见着不是冲叶畅来的;阻挠便有些不力。解三与方应物闪避不及;顿时挨了几下拳脚。
二人再无侥幸心理;解三扑嗵便跪了下来;方应物也上前向着叶畅长揖;颤声道:“叶郎君饶我;念在家父面上;饶我”
“汝父面上?”
“家父方清之……”
“好大的面子;可惜某不曾听过。”叶畅冷笑了一声:“你等唯有自救了。”
听得此话;方应物脸上抽了抽;猛然想起一个传闻。
这位叶郎君可是连王维的面子都敢驳的;他父亲或许和玉真长公主有些什么关系;但比起王维……不过是一个家奴罢了;算得了什么东西?
这个时候;方应物才意识到;自己太过高看自己父亲在玉真长公主面前的身份地位了。
意识到此处;他便清楚;自己一败涂地;根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顿时也跪了下去;连声哀求:“叶郎君;某自叶郎君来起;便小心奉承;未有不恭之处;还求叶郎君救我一命
见这个家伙也跪了下去;叶畅淡淡一笑;知道事情成了。
第161章 阉宦竖子问舍田
眼见着夏天就要来临了;田野里和风拂过;棉花苗长得甚为喜人。
郑五望着这些绿油油的苗儿;布满皱纹的脸上;漾起了复杂的神情。
一方面;他对这些苗儿的长势甚为欢喜;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担忧:这些东西并不能用来吃;据说只是结出类似于蚕茧一样的东西;然后可以纺线织布——这倒是稀奇了;种得出蚕茧来
但这是叶郎君说的;那些从洛阳来的人可是极信叶郎君;他们说便是在洛阳城里;叶郎君也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
想想也是;自己担忧得太过头了;叶郎群一来;只花了几日功夫;便将以前的庄头总管方应物与解三赶走;将人心安定了下来。
正想着间;便见到叶畅带着十余人顺着田埂行来。
“叶郎君。”郑五慌忙起身招呼。
“郑五啊;这木棉还好种吧?”叶畅认得他;笑着回应道。
郑五心中一喜;没有相到叶郎君这般大人物;也只有两个月的功夫便记住了他。
“托郎君的福;木棉很好种;不需要太多打理。”
“如今生计如何;每周发放的粮食够吃否?”
“够吃;够吃;可以敞开肚皮吃;比起过往好多了;过往这青黄不接时节;哪里有饱饭吃”
“我记得你新妇已怀了孩儿;陪她的时间够不够?”
一提到此事;郑五心中便是感激;他相貌虽老;实际年纪还不足四十;家里还有妻子;此前养了两个孩子都夭折;如今看着妻子肚子又隆了起来;他原是很担心;好在现在有饱饭吃了。
“够;够;每日里田里的事情忙完;便可回去陪她;而且还有休沐日”郑五看着叶畅;大着胆子道:“郎君仁厚;古今罕有;小人等都是打心里感激……”
叶畅号称用“古法”记时;将每月分为四周;一二三周为七日;第四周为八日。这些佃户们一二三周的最后一日和第四周的最后两日为休沐日;比起往年没日没夜于活;这可以说是轻松得多了。
他们只是感激叶畅让他们有休息之日;却不曾想到叶畅通过这种有规律的作息时间制度;潜移默化里在培养着他们的遵守时间的纪律性。
“过几日;会有稳婆到庄子上来;我会让她去给你媳妇看看。”叶畅又道。
在叶畅这边;只是几句话罢了;可在郑五那儿;却就是热泪盈眶。他再次下拜:“多谢叶郎君;多谢叶郎君”
善直在叶畅身后“善哉”了一声;叶畅与郑五告别;几人顺着田埂继续前行;待离郑五远了;叶畅回头看着善直:“和尚;你一善哉就是有牢骚要发吧?”
善直瞪起眼来:“郎君这话说得;贫僧只是觉得郎君越发阴险了。”
“哪有?”
“你方才那番做作;可不就是为了让人为你拼命?”善直嘲笑道:“连贫僧都瞧得出来;你以为旁人就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又如何;这原本就是阳谋不是阴谋。我那番做作;可不只是空口白牙说几句轻飘飘的话;那可是拿出了真金白银的。”叶畅摇头:“和尚;世事原本便是如此;人既生存于世;便须要做事;不只是为自己;亦是为别人。便是大明宫中坐着的天子;也不是每日要替天下操心?这些佃户;不为我效力拼命;就要为别人效力拼命。为我效力;至少我得了好处;他们也不会少。”
“近日和尚在看兵法;记得当初吴起为士兵吮脓疮;士兵之母便哭;说儿子必为吴起死了。”和尚却没有被他说服:“说来说去;你与吴起一般;都是骗子。”
和尚看兵法;是叶畅的要求;以和尚的勇武;就这般一世;实在有些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