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一片安静,大家都在看着冯秋易,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是又有点不太甘心承认。
“哼。”冯秋易轻哼一声,又说,“而且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解答我的问题呢。什么佛手,做得再真,也一样都是假的!”
他咬牙切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
其余学生看着他,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那个懂得很多,给大家讲解什么叫天工的学生信心满满地说:“只是暂时还没有到那一步而已。我相信苏社长,他肯定已经有打算了!”
“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哦?你怎么知道,凭什么这么说?”冯秋易撇嘴。
“就凭他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就敢上台去跟冯三段针锋相对,有啥说啥!还有在惊龙会上,他一路夺段上去,就为了在圜丘坛上当众问道!他心中自有丘壑,也只有你,抓着一点小细节没完没了,还以为自己找到真理了是不是?”
这人姓于,从刚才的话里就可以听出来他对文物修复了解颇多,说不定还是传统文物家族出身的。但现在,他却毫不犹豫地为苏进说话,直言驳斥冯秋易,把他说得哑口无言。
冯秋易闭上了嘴,姓于的瞥他一眼,哼道:“等着看好了,你不信苏社长,我信!”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这样算是吵了一架,直到第二天去工作室时,两边的气氛还是有点僵硬。
苏进明显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异样,格外多看了他们一眼。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还是照常进入了工作流程。
佛手粗雕成形,接下来就要进入下一步细致的雕琢。
这一步又做了三天。
苏进的速度很快,三天后,大佛的右手雕刻完工,开始进入做旧流程。
是的,修复在这方面跟制伪也有着明确的相似之处。
新添加上去的部分要进行做旧处理,让它的外观跟原有的部分尽量保持一致。
被小于教训过后,这几天的冯秋易彻底安静了下来,默默地跟着其他学生一起工作,没对苏进的做法发表任何意见。
这时看见苏进标准熟练的做旧流程,他也只是扬了扬眉,什么话也没说。
相关文物修复,苏进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的娴熟流畅。
对佛手表面进行打磨,细节的风化侵蚀……一整套工序下来,新做出来的佛手变得古色古香,好像历经了时光而来的一样。
最后苏进全部完成,他退后一步,端祥了一下那支佛手,道:“好,完工了。”
现在他们眼前,一左一右两尊佛手,左边的是左手,右边的是右手,各做拈花佛印手势,姿态优雅,从容和缓。
仅仅只是两只手,就已经可以想见大佛本身的庄严宏伟,佛光普照了。
这两只佛手的姿态并不一致,但是大小规模、表面材质……各方面的细节全部都一模一样,好像它们就是原本属于大佛的两只手,被生生截断,运输到了这里一样。
冯秋易紧盯着两只佛手看了半天,他敢说,如果不是他参与了工作的全过程,连他也分辨不出来哪只是真的,哪只是假的。
苏进制伪的能力,一样如此强大!
但是……
冯秋易凝视佛手,抿了抿嘴唇,没有出声。
突然,他的眼角余光闪过一抹绿影,他愣了一下,抬头仔细看,却又看不见了。
“咦,怎么看是绿色的?”
与此同时,旁边有同学轻轻低呼了起来,冯秋易立刻看向他。
他没有问,旁边另外有人问了出来:“哪有绿色?”
那人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拉着他说:“对了,在这里!你站这里看。”
对方顺着他的动作跟了过去,抬头一看就惊奇地叫了出来:“真的是绿色的!”
冯秋易下意识地看着苏进,只见苏进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解释。
他犹豫了一会儿,也跟在其他学生后面走了过去,站在特定的角度,面朝佛手。
他抬头看去,一抹绿莹莹的光芒立刻进入了他的眼中。
0734 目的
“……所以,我在表面的涂料里加了一层很薄的绿色颗粒,正常情况下不是很起眼,但是站在特定角度就能看出来了。”
苏进对着学生们解释了他的做法。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种绿色颗粒是涂料必须的吗?太可惜了,这样不就很容易被看出来了吗?”一个学生有些遗憾地道。
冯秋易似乎意识到了苏进接下来所说的才是关键,紧紧地盯着他。
“不是必须的,是我特别添加进去的。”苏进微微一笑,道,“为的就是能够被看出来呀。”
他的目光移到冯秋易身上,说,“文物修复中,通常我们要尽量使用原有的材料,尽量避免增加非文物自身存在的新材料。但是,有时候对于一些破损比较严重的特殊文物,添加新材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类似这样的文物其实还好,最普遍存在这种状况的是古建筑之类。普通文物不完整也就不完整了,也许还有一种残缺的美。但是古建筑不完整,面临的就是无法存续。”
冯秋易紧盯苏进,他知道苏进接下来的话,才是对他之前提出质疑的回答。
不,或者,苏进其实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出了回答了……
“在我看来,添加外来材料通常要依循两个原则。第一,这些外来材料尽量选用与原本材质一致的,譬如这块石灰岩,其实同样出自伊水河畔,与遗失的佛手同源。第二——”
苏进看着冯秋易,态度温和亲切,“新添加上去的材料必须以某种方式做出标记,与原有的文物做出区别。”
这一句话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冯秋易的大脑。
没错,这就是苏进给他的答案。
制伪与修复,究竟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在这里!
两者的目的截然不同!
制伪,想要的是仿冒,多半都是冲着利益去的。
他们的目的是以假乱真,想要用假货取代真品。所以在这个过程里,他们琢磨着做得越像越好,最好能够抹去属于自己的一切痕迹,连内行人也看不出区别。
但是修复师的目的是文物本身。
他们想做的,是修复破损的文物,尽可能地延续它们的寿命。
而对于一件文物来说,它“真实”的部分才是最重要的,剩下的一切,全部都是对“真实”的补充,是延续它存在的方式。
为此,类似苏进这样的修复师们毫不介意把新增加上去的部分额外标注出来,甚至提倡这样做。
因为唯有真实,才是唯一。
“是我错了。”
冯秋易迎视苏进的目光,坦然道。
“我懂得太少, 不应该用半瓶水妄加揣测,质疑你的动机。是我的错。”
说着,他向着苏进深深弯下腰去,脸上写满了真挚的歉意。
苏进摇摇头,上前一步,亲自把他扶了起来。
他的话也很真心实意:“不,你不需要道歉,事实上,我觉得你的问题提得非常好。”
他拍拍冯秋易的肩膀,看向其他学生,道,“文物是什么,什么样才是正确的文物保护方法,这是一个文物修复师应该不断询问自己、不断去思考的问题。很多事情我们可能想得很清楚了,但是轮到实际操作时,就会出现种种疑问。不回避这些疑问,认真地深入地去思考它,最后得出结论。”
“文物修复与保护,就这样一步步向前,不断发展进步的。”
苏进的话回荡在所有学生的心里。
不断思考,不断提出疑问,不断解答疑问。
这些话好像只是鸡汤,听上去很简单,但很多人其实都会下意识地回避去这样做。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舒适区,在舒适区里生活或者工作,是会让人很舒服很愉快的事情。
但是,只有不断突破舒适区,去更深更多的思考,去寻找正确的方向,向着它努力,才能够真正得到进步。
无论思考还是进步,都是很痛苦很难的,但是只要帮了,最后你就会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做到了以前完全没想到自己可能做到的事情。
苏进对冯秋易说的话的确发自真心,他是真的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了不起。
他从少年时起就跟着冯剑峰学习,接触传统文物修复这一行,理论上来说有些东西应该根深蒂固。
但当他发现冯剑峰的确有可能错误时,就开始思考了。
惊龙会之后,苏进的名声何等之盛,尤其是在天工社团这样一个集体里,他更是被捧到了一个极高的地步,任何对他的质疑都会被天工社团的社员当成是对自己的挑衅。
从某个角度来说,现在的苏进,就形同当时京师大学的文修专业,具有极高的权威性。
在这种情况下,冯秋易还能出声对他提出质疑,质疑的点相当深入正确,这种行为犹如面对风车的堂吉诃德,痛苦而又无畏,饱含着属于自己的信念。
这样的年轻人,苏进喜爱而又佩服。
在冯秋易身上,他甚至看见了当初的自己,一个几乎已经遗落在时光里,快被忘记了的自己……
即便如此,当冯秋易面对其他学生的质疑与隐约排挤时,他也并没有出面。
成长总是痛苦的,逆境能让人学到更多的东西。
对冯秋易是,对其他学生也是。
面对大众里的小众分子,应当如何保持冷静公正的态度?
当因为一件事情发生分歧是,是事先划分自己的立场,还是就事论事?
对于权威,应当如何保持理性的思考?
小小的一件事情,体现出来的内容却极多极深。
苏进环视四周,看着包括冯秋易在内,所有学生都沉默下来,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的唇边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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