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自己对那些问题本身有什么害怕的,而是官场上的那些大话套话,理论性的条条杠杠,字斟句酌的一二三四,还有那些个不断变换腔调的嗯嗯啊啊,自己一句都不会,他只会巷口扛木棍、竹筒倒豆子。
虽然也曾做过那么年把村干部,上台讲话的机会也有,但自己从来都不讲,讲了也就那么干巴巴的一两句,反反复复的也还是那么一两句,群众倒是听懂了,干部门却还在伸着鸭脖子等着下文呢。
他们觉得领导讲话没有引子,没有序言,甚至没有收尾,没有一二三四,甚至没有抑扬顿错,那就像老百姓表态似的,显不出水平,让人笑话,更压不住人。
老婆盘算的是到哪去弄一套像样的衣裳。她翻翻箱子柜子,掏掏床上床下,一件件都是皱巴巴的旧得褪了色,好不容易找到一套那还是他们结婚时,老时的“站房”服。
可那是西服,现在的天穿着还是会冷的,干部还有那些城里人能穿啊,因为人家下边都有什么金属棉衬衣垫底呢。再仔细看看上衣左边的胳肢下边居然被老鼠咬了个小洞,这可怎么办?
哎!有了。她眼睛一亮,顾不得天色已晚,立马骑上自行车直奔娘家而来。
一听说姑爷要去县里参加面试,过了关就成了国家工作人员,将会捧上铁饭碗了。平时总是显得很忙碌的娘家人立即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最最热烈的关注。
大嫂——大队支书的老婆,第一个踊跃地紧紧抓住这个平时老实胆小的三姑娘的粗手,连拉带拽地把她带到自己家里,拿出支书新买才穿过一次的羽绒服。
暴发户老二家的二话没说,主动拿出老二会客出差时才穿着的棕色皮大衣,顺带着还配了一件黑色的鄂尔多斯纯羊绒衫,说这是眼下最时兴最洋气的穿着打扮。
说人是衣服马是鞍,就像时伟明那样的高高爽爽的身材,往身上那么一穿,立即就会显得英俊帅气,高贵儒雅,往那场子上一站,就是答不上问题,最起码也会得点印象分的。
能说会道的老三媳妇当时就给了二嫂一个重拳,她说:“我们家的三姑父做过代课老师,当过大队干部,平时讲起上面的政策,谈论起国家大事来,总是头头是道的,滔滔不绝的,这次考试成绩又这么好,怎么可能有答不上来的问题呢?真是个乌鸦嘴!”
正在大家愉快地发挥着美好的想象力之时候,老大回来了,他听说此事,虽然表面上淡然无事,但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不过他说的一句话,却给现场的所有人泼了一盆冷水:
“你们不要自着主张想得美,就依照时伟明那驴脾气,一根筋,未必能领你们的情!”
“你不要抱着你的老宝开了,这次的事这么重要,他肯定会穿的。”还是大嫂善解人意。
老时的“专车”在校门口停下了,他理了理身上的那套旧西服,因为赶了那么远的路,头上都渗出了汗珠,一点也不觉得冷。
“走路时注意着点,左膀子不要抬高,免得被人看到那个补过的破洞。”老婆已经是第n次这样提醒老时了,“天底下就没见过这头犟驴,好好的暖和和的皮衣不穿,天生驴脾气!”
第四章 面 试(三)
“不要紧张,儿子,记住要镇定,镇定。礼节方面更不能忽视,今天的评委那全是县里聘请来的学者、教授,还有县领导,他们都是有头有脸有教养的人物,你一定要谦虚,说话要有分寸。
你在机关工作几年了,不能像社会上那些老大粗那样,说话没谱,印象很重要的。你放心,你舅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就看你今天的发挥了。记住说话要有眼色,如果评委们点头了,说明你说到点子上了,就继续发挥。知道了吧?”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拍了拍旁边的比他高出一头的儿子的肩榜说。
“爸,我知道了,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爸爸再见!”
“好,再见!”
男子优雅地和儿子摆了摆手,以示告别。随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从容地排出一支,“卡嚓”一声点燃,悠然地吸上一口,任烟雾袅袅地升上天空。便哼着小曲,转向离去。
老时夫妻俩无言地对望了一眼,老婆叹了一口气,老时知道她叹气的内容。“不管它,死马当活马医,有集没集赶一集。”他自己给自己打气。
“也只能这样了。”老婆低着头说。
“闺女,不要怕,胆子放大一点,把这几天你在家背的那些个东西,还有你念了十几年的书全说给他们听,不怕面不过去。”
一个肩榜上打了两块补丁,头上包着深绿色三角巾,穿得鼓鼓囊囊的老妇女,不住地叮嘱着已经走到她前边的一个姑娘。
“妈,我知道了。你都说了八百遍了。什么面不面的,这叫面试,就是人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那人家不问的东西也不能瞎说吧。行了,你就在这门口等着吧,我进去了。叫你不来你非要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走在前面的那姑娘回过脸来说。
因为没有来得及看这姑娘的面容,只能从背影看到她的装束,她上身穿一件蓝底带花的夹袄,下身是一条满大街都能看得到蓝色裤子,衣服虽然旧了点,皱纹倒是没有,脚上是一双黑灯芯绒布鞋,头发是那种这个年纪90%的女孩都留有的那两个不长的辫子,自然地翘在脑后,红色的辫梢,总之一眼看上去那就是典型的乡妹子。
女儿已经走出去很远了,那位母亲还是保持着那样翘望的姿势,甚至曾经几度抬脚想向前迈动,她想去帮女儿,但是她还是停下了,她能帮她什么呢?此时,一辆汽车从她身边经过,刺耳的鸣笛,让她厌恶地瞪了那车子一眼,她是嫌那声音惊扰了她那颗捏在手里的心。
“看来这对母女和我们一样也是来自乡下的。”老婆小声对老时说,更多的是看着他。
他知道老婆的意思,是让他不要怕,还有和他一样的人在。是啊,老时心想,有什么怕的呢?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的像他们这样的人,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确切地说,有更多的人想要通过改变自己的命运来改变别人的命运——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的命运。
“那我去了。”他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便头也不回地往校园走去。
大喇叭里还在一遍一遍唱着《希望的田野上》,听着这歌,老时就想起了当年带领群众上河工的情景。大冬天的,河道上是人山人海,红旗飞扬,男男女女的都只穿着单衣服,头上在吐吐地往外冒热气。
他们边伸出手来抹去脸上的汗,边不忘相互说一些诨话,女人红着脸跟着推着重车的说野话的男人后边追打着,男人边咧嘴笑着边飞跑着,忘记了车上推的是满满的土。那场景,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让人感到热血沸腾。
这歌子听上去就是让人振奋,老时不觉加快了脚步,仿佛浑身充满了力量。
面试室里鸦雀无声,主考官看上去四十多岁,男性,小眼睛,梳着分头,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旁边坐着十来个专家评委,个个表情严肃,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等待面试的考生则拿了自己的号,在另一间屋子里候着,大家心里都有十八个小鼓在敲,相互都能听到来自那厚厚的衣服里面的声音。
听到喊到自己的名字和号头,心跳就似乎停止了,只有嘴巴和鼻孔在喘着气。女孩子们还在抓住最后一刻,不停地翻看着手中的资料;男人们则好奇地不停往窗外张望,或相互说着话,以分散凝固的空气。
好,我们下面开始面试:一号,沈小芳。
“沈小芳,快,叫你呢。”叫号的说,这是个中年女人,看上去蛮慈善的。
沈小芳紧张地两只手死死地拽着自己的衣角,那件蓝底带花的夹袄痛苦得似乎变了型。她从众目睽睽的紧张中走出,来到另一个令人窒息的虎视眈眈前。
“沈小芳,请你说一说你为什么想从事民政工作?”主考官问,“不着急,可以先考虑分把钟,再作答。”
“我,我,我。”主考官的问话就像黑夜里突然伸出的一双白手,早已把这个二十多岁,普通的农村姑娘吓得面如泼血,浑身冒汗,她这个阵势倒把那些专家评委们弄得都低下了头,甚至个个的连气都不敢大喘,唯恐吓着她。
“不着急,慢慢说。”主考官再次小声地说。
“嗯————这个,这个,”她头脑里飞快地搜索着:这个书上也没有啊。“唉!那我就直接了吧,我大伯家一家五口人,有两个大人都是残疾,三个孩子又在读书,家里连饭都吃不上,可是年年大队的救济总是没有他家的份。我娘说,让我就考这个工作,一定要给大伯家弄到救济。还有,还有就是我现在失业了;没工作了;想来考份工作做。”沈小芳说着说着慢慢抬起了头,脸上也渐渐缩小了红晕。
“说完了,没有了?”主考官问。
“没有了,说完了。”沈小芳狠狠地点了点头。
绝大多数评委伸长着脖子还在等待下文,却见嘎然停止了,不禁张大嘴巴,面面相觑。
“这,这个怎么打分啦?她答的这是什么啊?和标准答案是驴头不对马嘴。真是的!”
“是啊!这哪是机关工作人员的素质啊,光想着自己了。”
“……”
评委席的专家学者议论纷纷。
“第二题:上级要来检查民抚工作情况,你在单位门口发现了一个基本没穿衣服的乞丐,你会怎么做?”
“哦。这个很简单,找件衣服给他穿上呗。”沈小芳这次没有害怕,说得挺顺的,几乎是不假思索。
“第三题:你对我县的民政工作有何意见和建议?”
“这个————意见嘛,现在国家的救济钱物根本没有或者说只有极少部分用在了穷人身上,而绝大部分都被层层级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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