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重峦叠嶂的山林后,宛如水榭一般涌出上千的大军,抄着明亮的火把,团团将他们包围住,接着听到一声威武的号令,数之不尽的黑色弓弩齐齐对准了他们。他咬牙一面抽打马鞭以极快的速度突破了较弱的防守,一面弯下腰将年幼的少主护在胸前,自耳边不断地呼啸而过的是凌厉的箭啸,这一次,大概在劫难逃。
一向谦逊待人的瑶姬终于愤怒了,他的眼中闪着明艳的怒火,握紧了拳头,声嘶力竭的怒吼声,穿透过了漫无边际的山林,直抵天际。那样怨念仇恨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回荡在荒林的上空,仿佛是凄厉的鬼魂在死前发出的绝响。
他憎恨公子翌的无耻,憎恨他不顾念旧情对他们的赶尽杀绝,憎恨自己的愚蠢无知,被他随意地利用,还自以为他是他的恩主。
有十支箭齐齐自后背贯入胸膛,从胸口突兀地刺出,他忍痛低吟一声,蜿蜒而出的鲜血立刻染红了他的青衣布裳,他虚弱俯在少主耳畔,严肃而飞快地说着:“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清楚我说的话。”
少年有些恐惧,但还是认真地点头。
“记住,你的杀父仇人叫做公子翌,是韩王的第一公子,将来要记得为国师府上下一千条性命,报仇雪恨!”又有数十支箭,干净利落地贯穿入他的锁骨,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响,此刻他苍白幽深的脸是狰狞恐怖的,“你沿着此地向西,便可到达秦国,那里有我的一位故人。”
他解下了系于颈间的瑶琴,一并塞进一脸茫然的少年怀中:“凭此作为信物,他会明白其中的意思。”说罢,便单手拧起少主连同那把跟随了他十几年的七弦琴一道,狠狠地甩到了丛生的蒿草堆里,然后用力抽起鞭子,策马远去。
扬起马鞭前,他不舍地向一人多高的蒿草里多看了一眼,眉宇间又展开了柔和的笑意,“永别了,少主。”他的声音十分微弱,其实那不过说给自己听的诀别之词,然而,年幼的少主还是,听到了。少年站在漫过头顶的蒿草中,默默地视着他远走,用肮脏的手擦掉自己脸上的泪,坚定不移地道:“你放心去吧,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他,替父亲替你乃至全家上下一千门客复仇!”
那个一直被瑶姬呵护成长的少年,牢牢地记下了死士生前说的话,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长成了一个有担待的男子汉,仍还稚嫩的脸上显出了刚毅决绝的线条,而冰蓝色的眼眸中似乎比往日更加的冷漠冰封。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年幼的贵族小公子,带着一身泥泞与狼狈,孤身上路去了咸阳,寻到了瑶姬所说的那位故人,晓晴楼主,司镜。
一日后,灯火通明的王宫里,太子安宴请功臣,兴高采烈地说道:“皇兄,那时候,我碰巧发现了一个隐蔽的侧门,就派兵潜伏在那里,谁知道真的有人从那里逃出来。”
公子翌持着酒杯的手一怔,洒了大半,皱了皱眉,继续听太子安炫耀道:“逃出来的男人带着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我想就这样捉住他们多没有意思,然后就悄悄跟在他们后面,等他们松懈了防备,我就令弓箭手射杀,你猜结果怎么样?”
公子翌脸色一白,霍得站起来,眼中隐隐有怒意。他没有心思再往下听,借口身体不适告辞,便连夜策马北上,去了太子安口中那个“射杀猎物”的地点。
午夜时分,苍穹上飘起细雨,他打着一把细骨的伞,燃着一根火把,一身曳地的云缎白衣,飘渺地掠过荒山野岭。他的步伐走得轻快,泥泞的土地因雨水而变得湿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行进的速度,甚至于他纯白的衣裳连分毫的土沫都未染上。
沿着他估测的路线,向丛林的深处去,渐渐地发现了被雨水浸湿的泥土上,有马蹄踏过的深深印痕,越往里面越密集,他急快地顺着痕迹,绕过了岔路和遍布的藤蔓,百转千回,一路寻到了被万箭穿透的马和倒在一旁的瑶姬。
他挽起手袖,试了试瑶姬的鼻息,已是了无生气,然后他取过他冰冷的手腕,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上面,似乎也无了脉象,最后他伸手撩开了他的眼皮,漆黑的瞳孔与眼白黑白分明,他的瞳孔还未散大,也就是他还没死。
他将手覆盖在他的肌体上,尽量保持自身的静止,企图以内力感受他体内微弱得几欲感受不到的脉息搏动,是的,还未死亡,真是个坚忍顽强的男人,他由衷地佩服着瑶姬。
大概便是这样的假象,骗过了安,才令他误以为瑶姬死了罢,连尸体都懒得带回去处决,便任凭他曝尸荒野,而瑶姬也因此才有幸捡回了一命。
……
窗外依然是暮雨连绵,他站立在窗前,敛起明若秋水的美眸,静静地遥望着雨景伤怀。
瑶姬伤得不轻,浑身上下一共八十九处伤,其中重伤十处,在这般重创下还有命活下来,不啻是个奇迹。
就如榻上醒过来的人,目光呆滞地盯着窗口的人,始终都说过一句话。也许是屋外照入的光太过刺眼,又或许真正耀眼的是此刻窗边的人,他的眼睛好似被扎得疼痛,立刻就闭了起来。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入谷底,从来都不相信在那样绝境里,竟然还可以活下来。
是公子翌救了他吗?他紧闭着眼,躺在榻上,反复地思索着一个问题:他到底为何要救他?
“醒了么?是否有觉得哪里不适?”公子翌缓慢地自窗边走了过来,坐在他的榻边,以手背试了温度,仿若自言自语地道:“烧已经退了。”
“公子……”瑶姬有些犹豫,那些话终还是难以问出口。
“是我救了你。”
“公子……”
“你以为是我派人将你赶尽杀绝。”公子翌沉眸看他,口吻是淡漠而肯定的。
“不是你?!”瑶姬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激动地几乎要从榻上滚下来。
“不是。”短而柔和的二字,却仿佛是蕴含着强大的气势,决绝得令人不容置疑。“你可曾想过我又为何要杀你?”
“我……”
“既然并无出手的动机,我派人追杀你,又折回来救你,岂不是大费周章。纵然是对我再重要的棋子,恐怕我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他踱步走至窗边,静静地伸出手将雨点落于掌心,凝眸视着远方烟雨朦胧的山的轮廓出神。良久后,他深吸口气,淡淡道:“瑶姬,你如若不信,在以后的日子里,便好好睁大眼睛看看……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罢。”
瑶姬闻言,眉宇间微微拧起,忍着四肢百骸、撕心裂肺的痛感,只默默地下了踏,匍匐于他的脚边:“请公子追究属下不信之罪。”
“我说过很多遍了,你不是我的棋子,不是我的下属,只是我真心真意愿意深交的友人,你有自由和权利选择相信我,或者是背叛我,不论是做何决定,我不会怪你。”他亲自俯身将瑶姬扶将起来,素来淡漠平静的美眸,在说话的这一刻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那个叫瑶姬的男子,是他一生唯一在乎的友人,超脱于生死、权富、地位之外。
“以上,便是我想说的,至于你信或是不信,不在我的操控范围之内。”吟风缓缓起身,好看女气的手指理了理略微凌乱的长裳,眸疏浅影地望着东面的天际,不紧不慢地说着,仿若事与他截然无关。
“那么……瑶姬,去了哪里?”蔚染也不抬头看他,冰冷的瞳孔紧盯着地面,指骨狠狠地抠着黄沙,手臂上的筋络宛若要爆裂开,肩膀微微一动,好像在忍耐着不堪的过去,不一会,他的手指已被粗糙的沙砾磨得鲜血模糊。
“死了。”吟风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悲哀地望了沙地上的他一眼,慢声道:“为了不引起安的察觉,我连夜归了王宫,离开前留足了养伤的药和食物……”顿了一会,他微微叹息:“可是瑶姬他没有吃我留下的药,食物也不曾动过,待我十日后再去看望他时,已经浑身僵硬,死在了榻上。”
他永远都忘不掉,瑶姬死时的凄惨模样。身负重伤的他,畸形地趴在榻沿上,咬破了手指用嫣红的血在地上,一笔一划地艰难写下:“公子,在下负你。”之后,他大概就断了气,趴在床沿的半身滑到了地上,而下半身仍还留在榻上,这样连死都不得安乐的姿势就一直保留到十日后,他再见到他的时候。
瑶姬是个重情信义的男子,并且太过自尊和偏执,死者已矣,“负”字作何解释,已无法清楚。
他无法猜度瑶姬选择死亡的真正原因,也许是指他违背了与他约定好好活着的信条,心怀愧疚;又或者是因为令纯洁无垢的孩子沾染上了满身仇恨,一生都无法逆转的杀戮,而无地自容。最有可能的是,他深觉自己对恩主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猜忌并给他埋下血海深仇的伏笔,而他不仅不计前嫌,还给予自己连绵不尽的恩惠和好意,对于血性男儿来说,这带给他的羞辱,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多、来得狠。
蔚染冷笑了一声:“既然瑶姬死了,话你如何说,如何颠倒是非黑白,也无从证实了。说了那么多,又有何意义。”
“阁下大概会错意了,我的本意并不在是否要令你相信此间几分真假,不过是将我所知道的告知与你。你莫要忘记了,你不念情爱弃守祢祯,无非是为了复仇,但如若这份血海深仇本就是子虚乌有,还有弃守的必要么?”
“我如若仅是想化解你我的私人恩怨,又何必待到此时此刻才与你道来。”彼时,他的唇角漾出一抹诡异的温柔笑容,缓缓地道:“况且,江湖之大,我结下仇家又岂止你一人,多你或者少你,皆是无关紧要。”
“最后……容我提点你一句,杀死你父亲的人,固然是我不错,但是你可曾想过,那一夜率兵来的人,若不是我,十五年后的今日,你是否还有命,站在我面前。”换作任何一人,那一夜,国师府都绝不可能有人侥幸活下来。
当年韩安仍是念念不忘并未斩草除根,故他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