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他倒也不用跪禀白事,官员每有问询,拱手作答即可。
芮重九开设在河中府内城武学巷的冶铸工场和匠作社,从事的都是比较精巧细小的军器打造修磨,粗大笨重的物件则多半不会在这里铸造装拼。譬如军用抛石机,十字砲、旋风砲这些常见攻守器械的一些机括铁件,此处的工场内即在依样打造,造办之量颇为可观,但此处最主要的还是打造火炮火器,以其制造之不易,工价也是不菲。
“蔽处所承造的军器,火铳一类,业以今岁秋末改良厘定的官定最新式各号‘自发火’远铳(长管)、近铳(短管)为准,依‘官样’(即样板)暨‘图式’用心打造。另有新式自发火枪一种,正遵命试制以供军前试用。蔽处所仿突厥奥斯曼制式火枪,彼称‘图菲克’者,也已经三次改良试用,明年即可厘定‘官样’、‘图式’,发往各处打造。”
芮重九在介绍与铁匠活计相关的军器打造时,显得成竹在胸,从容自若,脸上洋溢着自信与自豪的神彩,话语虽然平平无奇,却是感染力倍增,令人无法怀疑他的说法。
历朝历代以来,规模较大的工匠作坊,尤其是朝廷官方所掌握的作坊匠营,内部往往都形成了密切的分工合作,同一产品的各个工序分别在不同的工房内制造,各个工房只管一到两个工序的制造,彼此之间犹如锁钥连环,环环相接。比如这火铳的锤锻、焊接、镗钻、打磨、修整、装配,便是分别在不同的工房内完成,一是守密起见,二来也是长期经验,自然而然所致。(旁白:分工合作与近代以来的流水线作业,在概念上还是有较大区别的。以前的网络小说,不少技术流穿越爱好者向古人传经送宝时,往往将‘分工合作’当成了‘流水线作业’,其实古代的工匠们未必就会顶礼膜拜,领你的情啊。)
狄黑等官员一路行来,已经细细查看了工场内的大半工房,倒还满意。也是,西北的‘八级能工’民爵可是从不轻予,能获此等民爵者绝对都是技艺精湛身怀绝活的工匠翘楚,各个工匠行会的佼佼者,整个西北也没有多少,就是官府不曾督责查察,他们为了自己以及子孙后代的声誉考虑,也绝不会容忍粗制滥造的情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现。
治军用兵素来重视火器的狄黑,这时闻得芮重九之言也颔首说道:“突厥奥斯曼的火枪,据报乃其本国工匠仿欧罗巴之良法而制。我方以其击敌甚远,犀利可透重铠,为现用火铳有所不及者,乃称火枪而不以铳名。
我辈为将者统兵征战,浴血疆场,于弓弩铳炮上,所求者不外火力更猛、射距更远、命中更准、续射更快、训练简捷、修整便利、制造容易而已。至于西域军器局、器械铸冶局,甚至长史府,可能还力求造价更低而用料更省,铸造的军器兵械越多越好。”
说到这里,狄黑怅然若失,微微喟叹:“日后,若是火枪火铳在火力、射距、命中、续射、训练、修整、制造等各个方面赶上甚至超过弓弩,弓箭之技恐将绝迹于战阵矣!”
现场其他官员、公士这时却是不便冒然接话,芮重九忙以别的话岔开不提。
稍后,众人来到镗钻工房,这处却是冶铸工场极重要的处所,等闲不得其门而入。
早在本朝之前千百年,各行工匠手艺作工就已经有各类‘钻床’可用,多半以木作框架,石盘轮系上皮条以人力带动,钻头旋转,洞金铁,穿玉石,无不得心应手,比如金银器作、玉器作、铜作、皮革行、陶瓷行这般作坊中,都有这种又称为‘砣’的旋钻工床。
至于军器火铳的打造,不管怎样铸造锤锻,最后更是少不得要用到‘钻床’、‘磨床’之类,譬如制造鸟铳,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在钻铳膛、刮铳膛,工时往往长达一个月以上,本朝名将戚南塘的《纪效新书》中就言道:“(鸟铳)原孔甚小,用钢钻钻之,一日钻寸许,至底为止,一月钻光为上。”
要知道,鸟铳或者火铳上最重要的‘铳筒’(火铳的‘身管’),本朝常见制法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内外两层嵌套,另外一种则是三截铳管焊接一体。
内外两层嵌套的铳筒,是以‘铁铤’一条大如箸者为‘冷骨’,卷裹上烧红的铁,直接在冷骨上锤锻,打成口径有大有小的两个‘铳筒’,尔后两个嵌套相包,其法与火炮的铸造大体类似。虽然此法无法做出太长的‘铳筒’(大多长不过三尺),但是铳筒一体,接合紧固,口径较大,在较近的距离其杀伤火力也甚大。
由于人们从过往的火器使用经验中,知道“夫透重铠之利在腹长,腹长则火器不泄,而送出势远而有力”,所以总是极力使‘铳筒’‘炮身’变得更长,因而就出现了先打造出两截或者三截‘铳筒’,最后焊接成一体的制法(若焊接不好,则易炸膛),即《天工开物》“佳兵”之篇所谓“先为三接,接口炽红,竭力撞合。合以后以四棱钢锥如箸大者,透转其中,使极光净,则发药无阻滞”也。此法虽然可制成较长的‘铳筒’,但焊接而成的铳筒,紧固不如两层嵌套相包而成的铳筒,相对的就没那么可靠,而且一味的使‘铳筒’变得更长,因为受到相关的其他因素和条件的限制,过长的‘铳筒’在射距和杀伤火力上差强人意,未必就能达到人们的期望,却是有失中庸之道了。
总而言之,不管是两层嵌套,还是三截焊接,这样制成的‘铳筒’还是粗胚,‘铳塘(膛)’内粗糙而不光滑匀净,孔径又甚小,工匠们还得重新将铳膛钻大钻光,修磨光净,并锉焊出‘准心’、‘照门’、‘火台’、‘后门丝转’等重要机括部件。
因此镗钻工房极为重要,每次官员例行查察,别的工房都可偷懒不去,此处却是必定要到,否则那玩忽职守的罪名可是绝对推不掉的了。
狄黑等各衙官员在芮重九的陪同之下,细细查察询问。
中土帝国所用‘鸟枪’,筒长药多,行远可二百步外,百余步内可伤敌残命,而‘鸟铳’至远可达百余步,五十步内伤敌,三十步内火力最为猛烈致命;平虏军的军用远近火铳,多随铳配有简略的铳表和铳尺(合称表尺),以便于士卒平时训练和战阵取准击敌。各衙官吏多是熟悉实务者,每有询问,必中关节,也幸亏芮重九熟悉诸般火器,虽然不曾从军,却也件件兵器都能上手玩个三招两式,又能将其中肯綮关节说出个一二三四,因之却是每问必答,应对如流。
“自西域入贡的鲁迷铳,及远取敌,据说便是突厥奥斯曼往昔所用火枪,当时虽然优良,如今我西北已经有新式火枪火铳可以代替,自也不必多说。
至于我平虏军缴获突厥奥斯曼苏丹近卫新军所配的‘图菲克’火枪,亦很优良,只是仿造成本高昂、颇费工时,如今用兵四方,府库仓储支应唯艰,短时间内也难以备齐物料大批打造,充备军用。
这位大人所说子母铳一类,目前品类繁多,愚见以为掣电铳(佛朗机子母铳)、鹰扬铳(长管的掣电铳)是为其中佼佼者。此类火铳,举凡子铳、扳机、火门、准心、照门、表尺等精巧机括皆以铜为之,成本倍之,工时颇长,工价银也极高昂,西北财赋委实难以支持,我工业社亦难以大量承造。呵呵,也就是一些个赏金客、标师、边外移民、远途客商,才会不惜高价,求取此等新奇火器以为防身御盗之倚仗。再者,子母铳未经大阵实战,有何优劣,也未深知,我等怎敢造次;其形制样式又与我西北目前规制不符,士卒自购试用则可,如果全军大量配备,恐于战阵调配、辎重输运上碍难亦多。”
各衙官吏听得芮重九此言,倒也觉得在理,斯民有斯爵,风范气度果然就是不一样儿,言谈举止上便见出了识深谋远,见出了眼界之开阔,实在可畏也,可叹也,却又暗自服膺平虏侯的王道手段,你能想象这是一位工匠能够想得到、说得出的话吗?
狄黑因而笑道:“吾闻我中土四境铜产不足而铁产亦多有不美者,西域之地则铜铁饶富,故我西北工匠铸造火器尽量以熟铁、精钢为之,俾以俭省铜料,再辅以冶铸、锤锻、淬火、回火、退火等诸法,铸器亦有刚柔合一而工本低廉之妙。可见我西北物产虽有不足,而人力亦能因地制宜,匠心独运,弥其缺憾,而成巧器。”
众人笑而附合,之后也无别事,例行公事而已。
至于饮馔例敬等项,各衙官吏也不敢过于放肆,这里可是一位民爵公士‘八级能工’的产业,撕破脸的话,大家面上都过不去,而且西北境内到处都可能有监察院、税务巡检局、锄奸营、通政司、议政乡绅的耳目眼线,不管是哪一处的人往上头奏上一本,他们都会吃不了兜着走。如果不想惹上大麻烦,手还是别伸太长,吃相也别太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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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香薰,四壁光明。
一人独处的狄黑席地而坐,刀凿齐下,专心致志的雕琢着一根黄柏木。
黄柏色泽温润,木质细腻,抚之如幼童肌肤,做成家私用具倒也别有风韵。由于柏木一般树眼疤疖比较多,一般人家的柏木家具往往上漆掩饰。阀阅世家俗尚天然,讲究天人合一,造办柏木家具反以树眼疤疖多者为美,柏木满身都是树眼疤疖才是难得上料,乃因树眼疤疖大小不一,布局随意天然,于人工所不能企及之谓也。
狄黑这些年镇守关中,越发沉稳自持,却是爱上了木匠活计,没事情的时候,想事情的时候,高兴的时候,郁闷的时候,都爱刀凿斧锯一番,尽跟木料较劲了。
木匠活计,家私用具,虽然多是做些牙子、矮老、横帐、卡子花、券口、托泥、三弯腿、搭脑、亮脚、马蹄足、束腰、鹅脖之类器件,但亦有高下文野之分,选料、用料、刀凿等等,都有讲究,既能遵循一定之规又能自出新意,出人意料,化腐朽为神奇,方是名家高手。
狄黑做木匠活从来不用紫檀、(黄)花梨、鸡翅、乌木、楠木等名贵木料,常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