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个浑身冰冷气若游丝的人,忽然使出前所未见的力气,将他推了个趔趄:“走开!”他瞪着卫忧,瞳仁里黑漆的亮光忽然爆裂,跟着他的整个人肌肤寸寸裂开,黑色的血涌出,细小的虫子在黑血中蠕蠕而动,这个半个时辰前踏进屋子里来,还要以袖拭尘,面白如玉、身着蓝衣软袍的年轻人,忽然间就在卫忧眼前变成墨人。
卫忧的身躯在秋天的深夜里颤抖得如同一片落叶。烛灭了,外头里头都是墨一般浓重的黑。他忽然觉得冷,觉得疼。那冷,那疼,仿佛是骨头里埋着的刀子,隐隐地,一点点地,从里往外将人切开、剖开、撕裂开。他失去了一段最重要的过去。又因为这段过去失去了一位最重要的朋友。他要疯了、颠了、狂了,谁来救他,他能救谁?
第二章 眇郎中
屋外风雨声乱作,蓦地一道闪电掠过,梧桐叶印上惨白的窗纸,如群魅狂舞。破旧的木扇门被风吹得吱嘎作响,不停地开合。卫忧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肩头在不住地颤动。闪电掠过,屋内更加漆黑,满天满地,空余一片沙沙的风雨之声。便在这片密密如织的天籁之中,忽有一下一下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极有节奏,仿佛鼓点,每一点都敲击在人的心坎上。却又不是鼓点,因为它每一下的敲击,只令人觉得堵塞难受,如同尖针刺入耳膜,利刃剜入人心。听到那奇特的敲击声,卫忧反而镇静了下来,正如一只感觉得到危险来临的野兽,异敌的入侵反而能令他获得奇异的平静。
但是那奇特的敲击声却忽然停了下来。卫忧在黑暗中屏息,他感到对方已经来了,而且就在近前,只不过他看不到而已。他暗暗握住剑,在下一个闪电照亮的瞬间,猛然门口有狭长的影子一闪!
卫忧就在这一个瞬间,匍匐着的身形一跃而起,剑自胁下击出。他出手一向快,而且准。但就在这个时候,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线火光。火光就在门口那个狭长的黑影手上,他左手燃着支火折子,映得狭长的脸也影影绰绰,胁下横夹一只铁伞,卫忧的剑就停在他的颈上,剑尖离咽喉已不足一寸。
这个人却仿佛看不见自己的危险,沙哑着喉咙叽咕一笑:“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我赶风冒雨而来,大驾光临,令你蓬筚生辉,屋主人还不到门边相迎么?”卫忧就站在他眼前,他却好似对着空气说话一般。卫忧剑尖往他面上斜斜一抹,一缕乌光闪过,那人颏下几缕山羊胡须飘落下来。他却还似无知无觉般,竟自动将脑袋往卫忧的剑尖上凑了凑,喃喃道:“怎么没人?还是人都睡死了,喂——”一边扯开沙哑的喉咙猛力发一声喊,一边将右手举着的一只小小的红色拨浪鼓来回往复地摇,似乎不把屋中之人吵醒,绝不甘休。
原来这只拨浪鼓就是刚才那发出奇异的敲击声之物。两边敲击,来回震动,发出如同河中垒石一个接一个滚动一般地怪响。卫忧将剑一收,淡淡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拨浪鼓、铁布伞,走街串巷天不管’的眇郎中萧九郎。”“咯咯,”来人翻动着只瞧得见眼白的眼睛,握着拨浪鼓的那只手翘起了无名指与小指,指甲长而尖,朝卫忧的方向伸了过来,在他身上点了点,随即怪笑道:“果然是卫忧,受了这么重的伤仍然一身傲然风骨,看来治好你的伤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你要给我治伤?”卫忧看着他上翻的一双白眼,补了一句:“我听说眇郎中萧九郎只有在看到金子时才会开眼,而在下现在身上恰好没有一丁点二金子。”“那自然是因为有人已经先替你付足了金子。”萧九郎神色不变。“是谁?”卫忧追问。“你那位姓蓝的朋友。”萧九郎道,随即用拨浪鼓将卫忧往旁边一拨。他手执火折,摸索着拐到屋中唯一的一张木桌旁,然后就在蓝若冰方才坐过的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再自袖中掏出一截白蜡烛,用火折点上,搁在桌子上。
“你怎么还不过来?”萧九郎道。“我只是觉得有趣。”卫忧盯着他,缓缓道,“一个双眼天盲的人,怎么会随身带着火折子?还有白蜡烛?”“因为我喜欢在三更半夜去给人治病。”萧九郎淡淡道,“这个时候,人家多半还睡得跟头死猪一样,我就只有自己点上蜡烛,让人家看个清楚,以免我还没治人家,人家先已经被我吓死。”
卫忧缓缓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仍然停留在他的一对白眼上:“三更半夜鬼敲门,不是勾魂就是索命。”“嘿嘿,”萧九郎冷笑了一下,并不动怒,“你信不过我,连你那位朋友也信不过么?”“他已经死了。”卫忧盯着萧九郎,他的身后,就是蓝若冰浴着黑血的尸体,无数黑色小虫在尸身上爬来爬去,仿佛水沟里的蛆。
“死了?”萧九郎又冷笑了一下,神色间竟不见多大变化,“难怪我一进此屋,便闻出此地有死气。你若再不肯让我医治,此地的死气只怕又要增多一分。”“以你的医术,看不看得出蓝若冰是怎么死的?”卫忧道。萧九郎缓缓自胁下抽出铁伞,如同盲拐般在屋中四处一探,碰触到蓝若冰的尸体,以伞尖捅了捅,收回,搁在鼻端嗅了嗅,面色突变,默然不语。“是什么毒?”卫忧问道。“你错了。”萧九郎打断了他的话。,两根枯瘦的手指捻了捻胡须,倏然开口,“他中的不是毒,而是蛊!”说着将掌中铁伞一插入地:“这伞上已沾蛊,不可再用了!”
卫忧倒吸了一口冷气,道:“莫非以眇郎中之名,也解不了蛊毒?”“解不了。”萧九郎回答得斩钉截铁。卫忧看着他,忽地冷笑了起来:“但若我说这蛊是你自己下的,你还解不了么?”不待萧九郎回答,倏的出手,骈指如戟,直取萧九郎双目。萧九郎却如同双眼看得见一般,卫忧双指方到面前,方才侧脸一让,抬起尖如鬼爪的五指,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抓。
卫忧只觉半条手臂立时酸麻,再也动弹不得。他功力未复,那萧九郎竟在一出手间,便抓住他腕脉,原来他除了医术外,武功也深藏不露。萧九郎捉住卫忧的手腕一翻,按在桌上,隔着桌子探身而起,将脸贴近卫忧的脸,双眼眼白翻动,竟慢慢翻出一对黑漆幽深的瞳仁来,紧紧盯着卫忧的眼睛,哑声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修习了伊梦斜遗下的‘焚石秘卷’?你把它藏在哪里?”
“我不知道……”卫忧双眼怔滞,喃喃地说出这四个字。萧九郎将手中拨浪鼓摇得更急,来回拨动,响起如同河中垒石滚动般一波又一波的单调怪响,一边拖长了语调道:“听我的吩咐——卫忧,一年前的端午,有个苗疆老人给你送来了‘焚石秘卷’,这消息不知怎么的传了出去,江湖中为了焚石秘卷要来杀你的人不计其数,可是你聪明过人,武功又高,那些人也拿你没有办法,于是使出诡计来,趁你洗澡时偷走了你的衣服,却没找到焚石秘卷,就是把你家里挖地三尺,也连它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卫忧,你到底把它藏在哪里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卫忧迷迷糊糊地道,“你说我武功高,那么把我伤得如此重的又是谁?他为什么不趁机来杀了我?”“因为,”萧九郎将嘴巴贴近了卫忧的耳朵,“那个人虽然重创了你,他自己却也受伤不轻,如今他的伤好了,却并不想再跟你硬拼,他关心的,不是你的命,而是你身上的那张焚石秘卷。”将指甲在卫忧右颊上的伤疤上刮了刮,阴森森道:“但你若再不说出焚石秘卷的秘密,就不是你的脸上,而是你的颈子上,将会落下个碗大的疤。”
“这么说,你也是那个人派来的,想套出焚石秘卷的下落了?”卫忧慢慢地道,“就连蓝若冰,也是他下的蛊了?”萧九郎一惊,忽地伸出五指,直抓卫忧面门,但他此时再想制住卫忧,却已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卫忧端坐在凳子上一动未动,但在他五指抢攻过来之前,却已一掌平平推出,“砰”的一声打中萧九郎胸口,如中败革,萧九郎的整个身子折断了一般飞了起来。
但他的身子在半空中忽地打开,落下地时,整个人又如同一只瘦长的竹竿般,稳稳立住,幽黑双瞳死死盯住对面的卫忧:“你竟然没有中我的催眠大法?”卫忧端坐在凳上一动不动:“我对你早有防备,假装中了你的催眠,不过是将计就计,从你口中套出一些我的过去罢了。”
他此言一出,萧九郎瞪着卫忧,上下打量了半晌,仿佛是在看着个怪物般,忽地“呵呵”怪笑起来,直等他自己笑够了,这才道:“卫忧,原来你竟然失忆了?你竟然忘了水宛月,连紫烟,甚至温碧城也不记得了?”从他嘴里接连吐出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卫忧的神情也随之越来越惊怔,那些陌生的名字,忽然就象潜在水底的气泡,一串串浮了上来,再度化成浓重的白雾,缠绕住了他。
卫忧忽然自凳上摔落,双手抱头,眉头紧皱,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呻吟出声。痛、真的好痛!头痛欲裂,他到底是有着什么样的过往,那段失去了的记忆,为什么跟这些陌生而又在记忆中若隐若现的名字紧紧相连,就好象藤树般相互缠绕?
额上有大滴的汗珠冒了出来,卫忧却只是强自忍着,伸出手指,想要抓住那柄随自己一起跌落地面的乌金剑。但是他手指颤动着,无论如何也抓不牢,再看向对面的萧九郎,却如同一只随时会扑噬上来的饿狼,双眼莹莹:“卫忧,你果然是失忆了,这副狼狈的样子绝不是假装出来的——真是枉费我先前的心机!”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踏足而来,忽地曲身而起,双手十指箕张如幽冥鬼爪,指甲长足盈寸,挟着凌厉的风声向倒在地上的卫忧当头罩下!
便在这时,屋外漆黑的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笛音。那笛音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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