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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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信-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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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小知卧室的抽屉里放了一个存折,密码是姐姐的生日,里面的钱一部分用来还债,一部分可以留作小知以后的学费,这是我仅能为她做的一点事。我不是个好舅舅,我从她一出生就夺走了她最宝贵的东西。我对不起她。

  整件事情都是我在冷静中做出的决定,没有人强迫我或者诱导我。我失去了所有我爱的人,我已经对这个世界没有依恋。

  留在桌子上的还有一张声明,我身体的其他部分,不管是眼角膜还是五脏六腑,都可以无偿捐献给有需要的人。另外有一封信,请你帮我转交给文森,我所有想说的话都写在上面。

  请帮我跟吕小姐道歉,我推打她的时候被怒火烧得神志不清。她看起来是个温和厚道的女人,以后应该也是个好妻子、好母亲。我真心祝福你们。

  谢谢你,姐夫。我很抱歉。

  小诚。

  第 35 章

  文森: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想一想,还是叫你文森吧。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提笔给你写这封信。从医院逃跑的时候,我设想过一万种结局,而真相总是那没猜到的第一万零一种。我现在想,如果早知道了结局,我还会不会去找你,可是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一切都太迟了,戏已落幕,木已成舟,你和姐夫想隐藏的,我终于都明白了。

  说起来也奇怪,以前我常常梦见你,虽然看不清你的面孔,但几乎都是甜蜜美好的回忆。我们一起从公园沿湖的小道上走下去,花开得正盛,压满了树梢枝头,你什么也没做,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就在梦中也觉得满心欢喜。可是这个梦,自从我明白了真相,就再也没有做过。

  我发病被你们送到医院之后一直在想,什么是人,什么是爱,人为什么要活着,人为什么会痛苦。前三个问题我还没有想明白,但是最后一个问题我有了一些自己的见解。我觉得,除去肉体上的病痛不可避免,人类精神上的痛苦来源于对现实的不满,更准确来说,是认知和现实的落差,比如我希望花常开、月长圆,可是花总要谢、月总有缺,我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所以我难过痛苦、恨不得大哭大叫、指天骂地,以期这个世界会按照我的希望来改变,可是即使恐龙和人类都灭绝了,这个世界还是会有条不紊地运转。

  我想,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有三种。第一,世界按照我的意志来改变,我一哭,天就下雨,我一笑,就有晴空万里,我想花开月圆,时间就为我静止,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在一个完美的世界。第二,世界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花开花谢、月圆月缺,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只能强忍悲痛接受现实,哪怕要痛足一万年。第三,世界依旧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而我也不愿意痛苦下去,我不能改变世界,但我可以改变自己,时间不会为我停顿,但我却可以决定自己停顿的时间。

  我考虑很久,决定选第三。

  最近我常常想起姐姐的事。她一直对我很好,家里经济不富裕,她会剩下自己的零用给我买运动会用的短跑鞋。小学的时候有一年开家长会,爸妈都被工作绊住,是上高中的姐姐翘了半天的课,穿着我妈的套装,假扮大人坐在位置上听老师训话。她常常为功课上的事骂我,到后来连爸妈都放弃希望了,她还是雷打不动地骂我,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声音说徐诚是白痴,只有她一直对我说:徐诚,你行。

  我记得你曾经问我,有兄弟姐妹的感觉是怎样的。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觉得很幸福。

  你还记得我从医院逃跑在路上被你抓到的事吗?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假洋鬼子就是文森,拿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你放我去找你,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极了。可是你一直以来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看着我呢?看着我吃饭、走路、复健,看着我跟你说话、问你是谁,看着我每天每天给你写傻死人的信!

  我恨你,文森,我恨你。如果时间倒流,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见你,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你。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姐姐死了。我和你爸爸都是杀人凶手。我永生永世不会原谅我自己。

  那天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你给我看我们曾经在公园花树下的照片,我现在还给你。就跟我无数次梦到的一样,繁花硕蕾下,照片中的人穿着白衬衫黑裤子,他有高大的身材,强健的臂膀,他可以轻松把我举起,他满脸不羁的微笑。可我不认识他。我爱的那一个,他永不回来。

  在医院的某一天晚上,我曾经梦到过你开车载我去找“文森”。天边的光芒非常微暗,分不清是黎明还是傍晚,两旁是茂密的绿色树林,你开了许久,可是眼前的路像是没有尽头,只是不停地延伸。我很着急,一直催问你到了没有,你总是回答我没有。然后雾来了,淡淡的白雾,像是从林子里涌出来,从前路上流下来,直到把我们的车子掩埋。你把车子停在路边,抱着我说,不要去。我摇头说不行。你在大雾中重新启动车子,窗外的空气又冷又湿,五米之外一片白茫茫,身后是无尽的黯淡,只有面前大雾深处有看不见的迷蒙的光。你问我,害怕吗?我说不,我觉得我们好像在排队上天堂。

  我终于做了决定,安排好了一切。我不愿意再依赖任何人,我要把我的罪背起来。

  所以,文森,你走吧,回美国去。这一切都和你无关。我爱的文森不是你,我恨的文森也不是你,我已经忘记你。

  我以前写给你的信,请你把它们都烧掉,它们是写给一个已经消失的人,他有高大的身材,强健的臂膀和不羁的微笑。他永远只有十八岁,他永远不会老。

  请你别难为我姐夫。

  再见,文森。愿我们永不再见。

  小诚。

  第 36 章

  小诚:

  今天我又来看你了,隔着病房的玻璃窗,你睡得很沉。我在窗前站了很久,看着你的身体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直到Theresa告诉我你快醒了,所以我必须离开。她告诉我你近来变得十分警醒,有时在睡梦里也能感觉到旁人的存在,散步的时候会突然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找到时又显得微微失望。Theresa对我说:他应该是爱你的,即使他的理智不肯承认,他的灵魂也是爱你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盼你记得我,又盼你忘记我,可是追根到底,我还是希望你记得我。

  Theresa又给我看了许多你近来的照片,你的头发因为即将接受开颅手术的缘故而被剃光,脸颊因此也显得更加的尖细,脸色不复开始的苍白,眼神里也有了些微的神采,只是笑容还是淡淡的,好像藏着难以言说的忧愁。Theresa说,他的这个微笑不知道打动了医院里上上下下多少人,许多人都想尽办法逗他开心,可是他们都不是我们小王子在等的人。我不说话。Theresa问我,Vincent,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他?

  Theresa对我们的过去一无所知,她只觉得我们彼此相爱,可是我们的故事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许多。

  我很少回顾过去,对于那些我无法改变的事我一向不作停留,可我不是忘了,只是把它们锁在一个小箱子里,深深地埋起来。我叫它sandbox,沙盒。一位在伊拉克打仗的老兵Samuel告诉我,这个世上有许多乌七八糟的事,你得忘掉它们,不要想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不要想我做这件事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它发生了,结束了,完,就这样,你得继续活下去,在战场上思考只会让人发疯。Sam也许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但他是一个好伙伴,我在伊拉克的三年一直同他在一个分队,无数个日夜我们在巴格达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实枪荷弹地巡逻,他在冷枪下救过我的命,我也曾许多次在巷战里为他做掩护。我在伊拉克学了很多东西,怎么样在野外求生,怎么样快速止血,怎么样最有效地用拳头击倒敌人,怎么样在战场上冷静头脑寻找最大的生机。大概是因为我打起仗来悍不畏死,很快就升作了军士长,不久又做了准尉。

  我在军队里待了四年,一年军校,三年实役,等到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时候才接到消息,爸爸已经在监狱里去世了。我非常愕然,连他什么时候进监狱都不知道。我很久不同他联系了,他把我强制送来美国升学,我却背着他半途参加军队,后来又被派去伊拉克战场。他告诉我你死了,我信以为真。

  我爸生前荣华富贵,死后倒是冷清凄凉。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在伊拉克北部Kirkuk的山里围剿萨达姆武装分子的游击队,还险些在胸口吃一颗子弹,那一个月又累又紧张,上面急着四下撒网抓人,我常常枕着背包搂着枪衣服也不脱就入睡,半夜里一声哨子就地一滚就爬起来,几十天下来梦也没做半个。 他的遗体被监狱草草火化,财产被没收充公,只有几套房子因为放在我的名下保留了下来。

  我爸是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人,我从前就很恨他,恨他心狠手辣,可是这么多年,我终于有些明白他了。他有很大的胸襟、很大的抱负,他一直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他伤害了很多人,牺牲了很多东西。他喜欢贝多芬的交响曲,喜欢毛泽 东的诗词,因为他能在这些东西里面找到一种纯粹力量的共鸣。他是一头真正的狮子,可是这个世界上狮子太少了,多数人都是羔羊,他希望我跟他一样是狮子,所以他决不允许一头羔羊来拖狮子的后腿。

  我说这些你大概会觉得一头雾水。其实你忘记了一切,从来就没有什么车祸,你是被父亲的人抓到饭店的顶层推下来的。

  我在浴室瓷砖下找到的一卷录音带,那卷录音带记录了你们最后的对话,我现在寄给你。这段对话其实很短,左右不过几分钟,一直是我爸问你,要不要离开文森,然后你不答应被人毒打。直到最后他叫人把你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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