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茫茫的雪雾中,好像惊呆了似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露出一个很温柔的微笑。什么也没说,你转身跟上父亲,坐进了等在校门口的轿车,消失纷飞的大雪里。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爸还问我你们家是做什么的,我说我不知道。你从来没有在班上提过。爸爸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唯一的改变就是大黑框。在初三接下来的大半年里,他再也没有找过你的麻烦,有时候还会略带关怀地讨好,不知道这跟我们那年冬天全校突然装了电气供暖有没有关系。
至于你的夹克,我姐看到了喜欢得不得了,想要偷偷存钱给我姐夫买一件,把牌子和样式都抄了下来,可惜问了许多商场都没有卖。
那天晚上,我抱着你的夹克入睡,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醒来后还偷偷地哭了一场。我那时比现在还傻呢,虽然现在也不聪明。
怎么样聪明地爱一个人我想我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
小诚。3月20日。
第 15 章
文森,你好吗?
今天天晴了,气温稍微有所回升,但是还是很冷,树杈上的雪厚厚地覆了一层,隐隐露出棕黑色干裂的枝节。我是被鸟鸣声吵醒的。它们天刚亮就振翅离巢,在天空中鸣叫着一圈圈盘旋,大概是太冷了不容易找食吃。
我睡得不太好。昨天晚上八点左右突然停电了,也许是被风刮断了路上的电线。我那时正准备给你提笔写信,刚刚开了个头就陷入一片黑暗。医院里住的老头老太太们都睡得很早,不到九点就全部就寝,所以没有人太惊慌。值班的护士打着手电到每一间病房查看,问大家有什么需要。锅炉水管崩裂,晚上气温最低的时候又停电,护士们让大家把厚衣服都取出来批在身上,以防夜晚着凉感冒。
我平时睡得比较晚,十一点左右才熄灯,昨天晚上实在没什么可以做的,索性收了纸笔脱衣上床。刚钻进被窝就听见有人“啊”一声大叫,然后是一阵慌张奔走的脚步声,途中似乎碰倒了不少东西,最后“轰”地一声和不知什么地方的立柜一起栽倒,茶杯花瓶“叮叮当当”摔了一地。我急忙套上衣服摸黑出病房,这里几十个房间就我一个年轻病人,这种时候最要人手帮忙。
我循着声音摸墙向前慢慢地走,约莫快要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有人吸着气微弱地呻吟。天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好站定了问:“出什么事儿了?” 然后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从前方角落处传来:“小徐?” 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是假牙老太太啊。我一边着急地向她的方向摸过去一边问:“受伤了没有?” 老太太哼了两哼道:“没有。”
嘿!老太太的性子我太明白了。她要是能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出了什么事儿,猪都能长翅膀飞上天。我不禁有些埋怨:“您大晚上正停电的瞎跑什么啊!” 这不把自己给绊倒了。老太太又吸了两口气儿说:“你甭管我了。老头子刚刚犯病了,我没拉住他,反而给绊得栽了一跤,什么事儿都没有。小徐你赶快给我去找我们家那个傻货,他这会儿肯定跑到防空洞里躲他的炸弹去了。”
所谓的防空洞就是六七十年代修的白菜地窖。那时候没有电冰箱,大冬天吃不上时鲜青菜就在秋天收获的季节把白菜像堆石头似的垒在里面,能放一整个冬天都不坏,可见里面阴冷得多厉害。老头子在那儿呆上一个晚上,命都能冻掉半条。
我把老太太托付给赶来的护士,拔腿就往地窖跑。黑暗里呆了这么久,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初看到月光,居然还觉得挺亮堂。
老头子果然在防空洞里。他穿着单衣秋裤,脚上一双塑胶拖鞋,缩成一团坐在地上,冻得上牙和下牙直打颤,神智已经半昏迷了。我脱了自己的大衣穿在他身上,连拉带抱地把他拖回医院大楼。我的左胳膊不好,使不上力,只能靠右胳膊活动。老头子虽然瘦,个子却高,一身骨头也有百来斤重,险些把我压趴下。我就这么走三步喘一喘地把老头背了回去,一路上就听见老头子在我耳朵边用牙齿打机关枪。进了医院,两个值班护士把我围住,一起把老头子扶到病床上,灌了半杯温水,塞了一个热水袋。因为被子不够了,我就把早上刘医生交给我的鸭绒被贡献了出去。
刘医生因为锅炉的事情,下午就跟着医院的车出去了,晚上也没回来。
我又去看了看老太太。她伤了腰,正躺在床上休养呢。我跟她说了说老头子的情况,让她放宽心。老太太什么也没说,就抓着我的手指握了握。我知道,她这是感谢我呢。出于我们之间真挚的革命情谊,我也握了回去。
我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儿终于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也没办法洗澡,只好换了内衣重新回床上睡觉。没了鸭绒被子我才觉得医院的被子太薄,缩成一团手脚都冻得冰凉,我想把大衣盖在被子上保暖,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老头子穿在身上还没脱下来呢。我也懒得大晚上乌漆抹黑去找衣服了,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些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梦见自己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面打转,怎么叫你的名字都没有人回答,举目望去,一片白茫茫的大地,除了我什么人也没有,我在梦里大哭不止,然后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摸上我的脸颊。我一下子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铁塔般的男人站在我的床前。我吓了一大跳,险些一拳打上去。再揉眼一看,是假洋鬼子。我这两天都没看见他,这会儿他穿着黑呢大衣,打着领带,皮鞋上还沾着泥,身上一股尘土味,显然是刚刚赶回医院的。
我松了一口气,跟他打招呼:“是你啊。怎么半夜上我这儿来了?”
他把手从我脸上收回去,道:“你大叫文森。”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一做噩梦就喜欢大喊大叫的毛病从小就有,这么多年没犯,没想到让他给听见了。我哈哈地干笑两声,抓一抓乱糟糟的头发。
他抓过一把椅子放在旁边,开始慢条斯理地脱大衣。“文森……是谁?”
我真的不想大晚上不睡觉跟他讨论这个话题,而且这也太隐私了,难道我还要跟他解释我是个同性恋?可是我之前做了不少愧对他的事,不太好意思把他骂走。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喜欢的人。”
他顿了一下,什么也没问。
我松了口气。如果他接着问我文森是男是女,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假洋鬼子脱掉大衣,松开领带,把衣服叠在椅背上。我以为他想跟我秉烛夜聊,虽然那时我房间半根蜡烛也没有,没想到他脱掉上衣就开始脱鞋,接着一把掀开我的被子躺了进来。
嘿!这混蛋!我吓得一激灵,差点掉下床去。
他按住我的手脚道:“我很累,想睡觉。”
我也累啊,可是您就不能睡到您自个儿外婆那里去?我把他往床下推。“你给我下去!”
他懒在床上不动。“为什么?”
我怒了。“不为什么!我不喜欢和你睡一张床!”
他沉默了半天,搞得我都开始浑身难受。“门锁了,进不去。”
我从他身上跨过去,穿好鞋,摸黑去找门。果然锁上了。不知道是不是值班的护士不小心干的。我不死心地又转一转门把,没能扭开,只得怏怏地走回来。
假洋鬼子好像知道我会回来,躺在床上压根儿没起来。我脱了鞋把他往里面推推。“就一晚上,明天你就回你外婆那儿去。”
他搂住我的腰,硬是把我给搬到床里面。我狠狠给了他胳膊上一拳。“干什么你?!”
他哼也没哼就抱着我进入梦乡。
我气得想一脚把他踹下去,但是这个雪夜的晚上没暖气没电灯,想一想又算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夜空的月亮不知道多久才睡着。假洋鬼子的睡相真不好,动不动就喜欢锁喉,满是肌肉的胳膊压上我的胸口脖子,差点让我出不了气。托他的福,我没有继续做那个冰天雪地的梦。我梦到自己在一个熔岩洞里,被一只黑色巨型蛤蟆压在身体底下,空中飞舞着许多英文字母,蛤蟆像吃苍蝇一样把它们卷进嘴里,一边对我说:“徐诚,跟我去卖老虎油啊!卖老虎油好啊!”
我忍无可忍,终于在今天清早一脚把假洋鬼子从床上踹了出去。
文森,我醒来以后脾气变得暴躁了,我觉得很沮丧。
小诚。3月21日。
第 16 章
文森,你好。
我接着上午的信给你写。
我今天早上把假洋鬼子踹下床了。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早上很早就醒了,除了窗外鸟叫得特别欢畅,我被一个一米九几的壮汉像秤砣一样压在身子底下,实在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我本来不想这么粗暴的。朋友有难、雪中送炭,从来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光荣传统,尤其是对待海外归国的侨胞,更要像春天一般温暖,让他们体会到祖国母亲的关爱。
但是他勃起了。
我沮丧之后仔细把这件事分析了一遍,觉得我暴躁是有理的。虽然晨起升旗是每一个男同胞正常的生理行为,但是把我当成花姑娘压在下面用那根东西乱蹭就太超过了。我当时很生气。你笑我也不怕。除了你我不想跟任何人发生肉体关系。我爱你,至于其他的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同我没关系。他们的好是他们的事,自然有喜欢他们的人来欣赏,我的眼睛、我的嘴巴和我的灵魂都是你的,有一天你不要了我也不会给别人。你会不要我吗,文森?
我抬起脚重重地把他踹了下去。
假洋鬼子咕噜噜地打了个转,没等摔到地上就大骂着敏捷地跳了起来,双手握拳,一副凶狠的样子,好像要把来袭的敌人狠狠揍倒。我吓了一跳。我把他踹下去才想起来他一身的肌肉像是特别训练过,每一块都精壮有力,昨天握住我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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