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七点。我扶你起来吧。”苏挽云说着,手便已经伸到他的腋下。
“不用,你去忙你的。帮我把轮椅推过来就行了。”萧慕天淡淡地说着,搭在前额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攥紧。
不知怎么的,他特别痛恨她现在的这种语调。那种有意无意的漫不经心,似乎已经把他表面的光鲜强大转瞬间撕扯得干干净净,让他的无助无能无力就这样□裸地暴露了出来。
怀疑的神情只在苏挽云的脸上闪现了那么几秒,便照着他的话,把他的轮椅推了过来,小心地靠在右侧床沿,小心地拉上手闸。然后,不发一言,转身走了出去。
她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
握紧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床沿上。可是,手不痛。身上,有比手更痛的地方。
10多分钟以后,萧慕天转动着轮椅来到餐厅。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三菜一汤。凉拌筒篙、腰果虾仁、蚝油生菜,再加一个蛤蜊冬瓜汤。苏挽云不知还在厨房中弄着什么,穿着浅蓝碎花家居服的身影背向着他,隔着那扇玻璃门在他眼前不断地晃动着。
萧慕天猛地闭了下眼睛。温馨的灯光,干净的餐桌,精致的菜肴,还有一个,忙碌的妻子……
这样的场景,恍若梦中。
“吃饭吧。”三个冷冷的字让他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灯光、餐桌、菜肴,甚至,妻子,梦中的幸福要素一样都不少,唯一缺的,是妻子脸上的笑。
苏挽云把手上的端着的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一盘烤土豆。小小的一个一个的土豆在盘子里发着金黄的光,让原本有些怏怏的萧慕天一下子就焕发了精神。
这个菜是他的最爱。记忆中,苏挽云只为他做过三次。一次是在他家里,那时还把他当哥哥看的苏挽云听夏文丹说起他的爱好特意为他做的;一次是他坚决地弄走了家里的两个阿姨,让他和她的家真正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那晚;还有一次,是那件事发生以后……
“挽云……”他有些惊喜。
“我妈托人拿来的。不过可能是放得有些久了,我看有几个都长芽了,再不弄出来就坏了。”苏挽云故意不去看他,垂下头一边添饭一边淡然地说。
“妈……还好吧?”萧慕天的声音低了几分。
“没什么不好。守着那个店,每月有她的好女婿寄给她的各种钱物,在我们那个小镇上已经是幸福指数最高的人了。”苏挽云把饭递到他手上,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慕天觉得她的手似是颤了下。
“那个,挽云,我不是想瞒你……”看着妻子依然没有表情的脸,萧慕天,这个最擅长捉摸人心理的人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什么也捉摸不了。
那件事后,他是瞒着苏挽云给老丈母娘寄了钱和东西。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应该那样做。可,因为那件事横亘在那里,一开始,他甚至连老太太也没让她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寄钱寄物的好心人。如果不是大嘴巴的罗跃海在一次亲自送老太太去医院的途中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也许老太太至今都还活在神会帮助有需要的人的神话中。于是,他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在电话中嘱咐着老太太保密,和他一起瞒着她的女儿,他的妻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得要这样做,也许,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她知道。
“萧慕天,事实上我已经知道了。妈今天下午打电话来的时候,说起上周你送过去的那架轮椅她很合用……”
萧慕天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老太太终究还是老太太,什么事也憋不了多久。
“谢谢你。”苏挽云说了这句话,便把那盘土豆推到他的面前,自己则坐在他的对面,埋下头去吃起饭来。
萧慕天看着面前的那盘土豆,却再也下不了筷。
那句“谢谢你”,这些年来,他从她的嘴里听到过很多次。第一次听她说出这三个字时,他是开心的。因为,他帮了她那么一个小小的忙,因为这个忙让她苍白的小脸重新露出了他熟悉的红晕。那句感谢,是发自她内心的!因为这句“谢谢你”,他为她做了更多的事。每一次,也都有意无意地让她知道让她明瞭。他承认,他萧慕天算不上一个高尚的人,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也许,她感激自己的次数多了,这感激是不是就可以演变成另一种感情?可是,她是在不停地感谢他,很多次。只不过,说那三个字的时候,她的脸一次比一次更苍白,她的那三个字也一次比一次更无力。她是被迫的!被迫接受他萧慕天的帮助,被迫感激他萧慕天,被迫接受她的命运!那些感激变不成其他的情愫,只堆积起一道墙,让他们的心离得越来越远。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很多事他就瞒着她做了。他不再想听到从她嘴里说出这句话,他不想在她知道他为她做的那些事后,心中生出的,仅仅是这样一种感激,或者说感恩的感觉。虽然,他承认,当年,他的确卑鄙地利用了她的这种感觉,才娶到了梦寐以求的她。可是,娶到的,也仅仅是她的人而已。
“怎么,不舒服?”拨拉完自己的饭,抬头的时候,苏挽云才发现对面的萧慕天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抓着筷子,目光不知落向何处,面前的饭和土豆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
下午接到妈妈的电话,偶然听说他给妈妈寄过那么多的钱和物的时候,说不感动,实在是太矫情了。她在意的并不是那些物质,而是私底下那个男人竟然这么有心地准备了这些原该她这个女儿替母亲考虑的东西。这份心意,应该不是仅仅用愧疚可以概括的,虽然也许包括了这个成分在里面。他一直是有心的,不是么?只要是和自己有关的人和事。也许,他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再想到这一天一夜自己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和他暗暗的斗气,不免也有些愧疚。所以才费尽心机地做了几样他最喜欢吃的菜,再三下五除二地削了那几个不知道多新鲜的土豆烤上,想着晚饭的时候让他开开心。可是,当做好这一切去卧室叫醒他的时候,他的目光是那样陌生而迷离,他是那样生硬地拒绝了自己的帮助,如同,自己就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记忆(3)
墙上的自鸣钟叫了12下的时候,苏挽云放下了手中的书。看看身边那个空荡荡的地方,想了想还是下了床。
他们的卧室其实是个大的套间。当年,为了方便萧慕天,这间足有80平方米的主卧被分隔成了三个小间。一间作真正的卧室,一间作了苏挽云的衣帽间,另一间便作了萧慕天的书房。
“萧慕天,你还不睡?”拉开卧室与书房间隔的那扇门,她自己都没发现,问出的这句话还带了几分温情。
正在笔记本上敲击键盘的人连身都没转,只微微合了下笔记本,答了句:“我把这个弄完就来,你先睡吧。”
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苏挽云并没有像往日那般转头就走,而是就这么有些发呆地站在了那个门口。
萧慕天是正面对着她的。因为角度和灯光的关系,他座下的轮椅很好地隐在了暗处,从苏挽云这边看过去,那个人有着轮廓分明的脸,健壮英挺的上半身,再配上他工作时一贯坚毅稳定的神情,完美到极致。
记忆中,似乎也有这么一个晚上,自己陪着夏文丹回家取一本书。到她家书房的时候,她的大哥也是如现在这般坐在书桌前处理文件。她记得,他当时似乎是抬头看了她一眼,伴着唇边淡淡的温润的笑。
那时,他是她心中完美到极致和男人!
苏挽云很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怎么了,挽云?”说话间,萧慕天已转着轮椅向她走过来。
“没有。”
“你刚刚在叹气,为什么?”
也许是体质的原因,也许是萧慕天的工作让他看了比同龄人更多的文字,所以,他也比同龄的人更早地变成了老花眼,看文件和办公的时候,总戴了一副白框眼镜。现在,那副眼镜后面正射出探照灯一样的光,落在苏挽云的身上。
苏挽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尽管在说最后几个字时,她已经转开了自己的目光,但她依然能感受到来自对面的目光,凌厉的冷冽的探究的目光。他是敏感的,所以自己刚才的那句话一定让他产生了其他的想法。不过,苏挽云没有打算去解释。他和她之间,从来,也没有这个东西!
约莫过了几分钟,她听见他淡淡的声音。
“你没事就好,去睡吧,我弄完就过来。”然后,他转动着轮椅再度回到书桌前。整个过程,没有再看她一眼。
那晚,萧慕天并没有回到卧室中来。这让原本想着和他好好谈一谈的苏挽云落了个空。在床上辗转到天都微微亮的时候,苏挽云终于禁不住睡神的召唤,迷糊着合上了眼。
我和他,也许就这样了吧。相敬如宾,各不相干!
这是临睡前最后一丝清醒的记忆。
醒来已是早上10点过。转头间,身侧的那个位置床单整整齐齐,未曾有过人睡过的痕迹。苏挽云蓦地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
虽然她对他有着那么多的怨怼,但一直以来,身为一个妻子的职责,她还是牢记在心的。嫁给萧慕天快一年来,这似乎还是第一次睡得这么迟,也是第一次,没有及时给他准备早餐。所以,匆匆跳下床,还不及推开卧室与书房相连的那扇门,有些懊恼的声音已先响了开去。
“不好意思,萧慕天,我睡过了,这就去……”
门开了,迎接她的,只有一室的清冷幽深,萧慕天并不在里面。
苏挽云拍了拍自己的脸,确定自己是否还在梦中。清脆的“啪啪”声夹杂着脸部的微痛恰到好处地提醒着她事实的存在。她疑惑地走进去,书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那台笔记本和笔记本旁小小的眼镜盒子似乎还留有昨夜的痕迹。
“萧慕天,萧慕天……”苏挽云低声唤着出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