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只看见观众的脑袋。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地方。有时候,衣着暴露的小姐目光顾盼流离盯着每一位过往的客人,酒杯在大厅里丁当作响。在大厅后部卫生间对面那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十几个男女靠墙而立,或交头接耳低声细语,或喝着啤酒大声嚷嚷。次中音小号手即兴发挥,演奏着一个连续复段。穿黑皮鞋的男人们匆匆在舞池上走了几个对角线,互不相撞,钓姑娘们上钩。姑娘们站起身来时,都把手提包交绐女友们保管。
敖博和赵志辉手中拿着啤酒杯,站在椅子上扭动起来。但很快该轮到他上场了。他们先去包厢取出了吉它和鼓,然后径直走到后台。
大厅里开始响起高低不同的音阶。敖博抚弄着琴弦,旋律舒缓,犹如鸟鸣一般轻快,具有准确的音乐线条逻辑力量;细腻、狂放的和声飘飘而出,带着缓慢的颤音,婉转辽远,有如天籁。他的演奏同时伴随着打击乐手赵志辉节奏鲜明的鼓声。赵志辉长得非常英俊,浓密的眉毛,明亮的眼睛,高而俊拔的鼻梁,一张完美的无可挑剔的脸。他看起来二十来岁,说话不多,但说话时样子很迷人。此刻,他正如醉如痴,使劲地敲鼓。客人们和着鼓声、吉它声狂呼高唱。他们瞪大眼睛不断地高呼,为吉它手和打击乐手加油;敖博抱着吉它从舞台上跳下来,弯着身子,一边拔弄着琴弦,一边用他那略带沙哑的磁性中音嗓子唱了起来:
这夕阳,这栗色马出入的黄昏
这流水的吟唱
这场景
这缓慢的流动
怎么与我梦中一模一样
我曾经来过这里
我此刻站在这里
我等待黑暗伙同月光
一起把我包围
我等待黑夜将星辰煮沸
一手把我抱走
赵志辉正在拼命敲鼓,鼓杆挥舞,令人眼花缭乱。我都听呆了,也看呆了。如此美妙的音乐,如此近的距离,好像是专门为我演奏似的。一曲作罢,我还在发呆,眼泪都要出来了。此时,大厅里已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人们欢呼起来。这家伙是多么了不起。不过,这对于其他人又有何意义?因为,他们在这儿接触到的是可怜的歌手在狂欢夜喧嚣街道上痛苦潦倒的生活本身,因此他边弹边唱,一曲接一曲,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快乐、忧伤、欢乐、失意统统都挥发掉。
在天上人间呆了几个钟头,我已经将一打啤酒全部都干掉了。一个穿五彩短裙的美眉立即走了过来,她眼睛上涂着银色眼影,问我还要不要上啤酒。我感到脑袋有点晕眩,又告诉她说:“不要了,我们要回去了。”
一小时后,我同赵志辉站在步行街与江滨路的转角,我们在等敖博。这时他正在同天上人间夜总会的啤酒促销小姐打电话,叫她们出来和我们一起吃霄夜。我俩聊着天,什么事也没干。电话打完后,敖博不一会儿就来了。他领着三个啤酒小姐出来吃霄夜,那些女孩子们个个鲜亮动人,姿色不凡。有一个女孩好像就是晚上给我上啤酒的那位,她长得非常抢眼,可说是肤白唇红,身材丰满、突兀有致,她的丹凤眼角微微有些上翘,银色的眼影依然清晰可辨,十分迷人。另外一个则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身形略显消瘦;但当她亭亭玉立站在你面前,目不斜视地看你时,那神情一下子却变得清高孤傲起来。还有一个梳着两条小长辫,大眼睛,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她生得很乖巧,也非常讨人怜爱,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嚼着什么,可能是口香糖。她们一路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我们带她们来到一家烧烤摊,看样子马上要收摊,我们请她们喝啤酒,她们三人都一致表示不想喝。她们点了烤羊肉串,并在上面洒了一些辣椒粉和茨然粉。我们则要了啤酒,继续喝了起来。敖博问起她们的名字,并记下了三人的电话号码。几杯酒下肚后,敖博的眼光里竟流露出色意,他佯装友好,伸手去搂那个丹凤眼角微微上翘的美女的肩胛,那美女也顺其自然,任由敖博的手在她肩背上抚来抚去。赵志辉正与长发美女窃窃私语,好像他们早已认识似的。我则一心一意只想讨那个梳着两条小长辫,大眼睛的小妞喜欢,我把她搂在怀里,想让她明白我的心事。烧烤摊打烊了,我问美女们,要不要送回家,她们说不用,自己走路就能到。我们只好在萧索晦暗的街上逛。我仰望夜空,美丽纯净的星星还在那儿闪烁。那三个美女正步履匆匆走入夜色之中。敖博和我一同来到三里街。赵志辉则走向相反方向的另一条狭窄、奇特而且弯弯曲曲的街道。九江的夜晚凉悠悠的,四周十分安静,仿佛沉睡一般。我躺在公寓里舒适的床上,不禁寻思小雪身上那股质朴诱人的柠蒙香味。这个夜晚我睡得真香,直到第二天上午很晚的时候才醒来。
刀锋33
33
小雪决定利用休息日去人才市场应聘研究所培训中心大堂副理。那天上午,她洗完我的一堆脏衣服后,又开始给自己化妆。她对着镜子又是画眉毛,又是涂口红,并往眼皮上抹眼影。我看见那对秀气的眉毛上好像爬上了两条粗粗的黑虫子,嘴唇上厚厚的口红泛着油光,也像刚刚吃完饭似的,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小雪起初并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她一边飞快地收拾好化妆包,一边偏过头冲着我喊了一声,“丁哥,你在笑什么?”
“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将自己画成那样。”我说。
“哎—你是说我的妆化得很糟糕吗?”她对着镜子瞄了一下,然后慌忙又从手提袋里掏出纸巾来擦,岂料越擦越脏。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你可是弄巧成拙呵。”我的笑声更大了。
小雪立即跑回卫生间又重新洗了个脸,画了一个清清淡淡的妆。这会才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小雪。
“那张电话纸条我放在桌上,是美女给的吧?好了,我要走了。中午要是回来得晚,你自己解决午饭。”说完,她冲我莞尓一笑便出了门。
糟了!电话纸条,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昨晚喝酒时那个梳着两条小长辫,大眼睛的小妞塞在我口袋里的。我心里一阵慌乱。我得找机会向小雪好好解释清楚。
在小雪出门后不久,我想起了黑子的那本日记,杨承任曾经也提起过,说要好好看一看。我决定送去给他。上午9点,我整时出门,穿过湓浦路,跨进杨承任的汽车配件店,我先在他身边站上半个钟头。这位商人渐渐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刹车装置发明爱好者,我瞧着他正一如既往的弯着腰,在桌上一张摊开的图纸上一笔一划的写出密密麻麻的数字,当有顾客进店来的时候,我就捅他一下,因为杨承任那时候对周围世界几乎不加注意。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什么事使得这个以往那么开朗、总是愿意开玩笑的汽车配件经销商和发明家变得如此沉默,是什么事使他变得如此孤僻,成了怪人,成了不太讲究仪容的苍老的男人呢?
他儿子考上军校后,被送去前线实习。儿子给他寄来了战地书信,并告诉他这个月底要回来探亲。但现在月底已经过去了,春天也只剩下一条尾巴,而他却没有一点消息。有一天,也就是我在中巴车上看见美女李娜的悍马车停在他店门口的那天,杨承任接到消息,他儿子同时为三件东西在云南前线中弹阵亡:为党、人民和祖国。事情发生在松毛岭凸出部,杨军的遗物由松毛岭凸出部35906部队的一位姓吴的政委直接寄到了九江市湓浦路。信封里装着江西师大艺术系陈倩、四川成都张羽霏、九江袁海军、上海华东交大舒霞以及二00野战医院的韦文华的多半是笑哈哈的漂亮姑娘的照片。昆明陆军学院的校微,二等功军功章,三等功军功章和参战纪念章,我已经记不清了,两块巧克力是杨承任夹在一本书里寄给他儿子的,但他儿子一直没舍得吃,带到前线,这次又寄回来了,以及从军服上拆下来的两块鲜红的布肩章,还有几封信。
我想尽力安慰他,并将黑子的日记递给他,但杨承任说,没有必要,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又问我,那个“松毛岭凸出部”究竟在哪里,是不是离这儿很远,乘火车能不能直接到那里去。“我儿子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吃了很多苦,二十岁还没穿过皮鞋,参军的津贴费,牺牲时还存在银行里:元,我保存着。他小时候最爱看《红灯记》,每次回家敲门时,杨师傅在家吗?”
我离开了杨承任的汽车配件店和湓浦路的嘈杂声,离开了户外的五月和五月的嗡嗡声。我有些悲哀,手指尖轻搓口袋里黑子的日记本,脸上不露表情,神色漠然,心中却回忆起可怜的汽车配件经销商和发明家杨承任在我临出门时所说的那番话。
从那一天起,杨承任日渐衰老,很少注意他的外表,全身心地沉缅于汽车刹车装置的发明。结果,人家在他的配件店里看到的图纸和打算用来制造机械试验品的零部件竟比汽车配件还要多。
这家汽车配件店看上去真是可怜巴巴的,不过,杨承任用毫无意义的机械噪音填补了空间,虽说离奇古怪,却也起了装饰作用,人家看了本该高兴的。从杨承任越来越混乱的头脑里产生出来的试验品,我倒挺喜爱的。
此后不久,当我从电视新闻中真实地看见“我英雄的云南边防部队,代表祖国和人民的意志,对长期蚕食我领土,骚扰我边境、残杀我边民的越南侵略者,进行了正义的还击,保卫了祖国的领土”这一画面时,杨承任制作了一个ABS样品。在一台飞速旋转的轮机上,他挂上了一个看起来像热光灯整流器的长方形金属盒子。他把一红一绿的两根铜芯线连接在金属盒子与轮机的正负极线圈上,他按下了一个启动安纽,轮机的金属轮盘立即运转起来:它发出急速隆隆声、嘎嘎声、哒哒声;他又按下了一个止动装置,轮机的金属轮盘发出两声嘎吱嘎吱的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