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成绩差得离谱,初中毕业会考,考了个全年级倒数第一。老丁身为一个语文老师,尽管只是野鸡学校的,仍然觉得羞辱不堪。结果这姑娘什么学校都没考上,十六岁就成了社会青年。按老丁的关系,把她安插到化工技校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他一则觉得羞愧,二则也是因为化工技校太混乱,三则专业不对口,总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到化工厂去受罪,于是就任由她晃荡了半年,第二年春天才把她送到马台镇的一个美术专业学校去。那种学校只要会涂上几笔就可以,文化考试基本等于狗屁,文盲都无所谓。老丁觉得,一个女孩学画画,总比修机器靠谱,至少也是培养一点艺术细胞。
老丁说:“她今天找我,就是说要去上海学画卡通,学杂费和生活费加起来两千!”
“我要是你,我卖血都给她。”
“不是我不给,总不能两千块钱都让我出吧?”
“说到底还是你小气。”
他被我说得有点怯了,过了一会儿,说:“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太过分了。”
“你身上有钱吗?借我一点。”
“我操,你一个人民教师,竟然找我借钱?”我翻开口袋让他看,每一个兜里都是空荡荡的,最后我从内裤夹缝里掏出一张十元面钞的小票,问他:“这个够吗?”
我在老丁家一直呆到中午,于小齐始终没回来,可能是太伤心了,连书包都不要了。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数落老丁,说他小气,说他不是东西,残忍地盘剥自己的学生。他起先向我解释,家里的存折都是死期的,现在物价飞涨,从银行里提出来就彻底亏本了。后来我说他对自己的女儿缺乏父爱,他恼羞成怒,就下了逐客令:既然没钱,那就趁早滚蛋。我对他说:走就走,那本《西游记》借给我看看。
后来我就把《西游记》读了一遍,我以前只看过连环画和电视剧,原作没读过,这么厚的书我一看就犯晕,好在老丁的前妻把其中很多页都撕得像中国地图一样,我只能跳着看。这样很快就看完了。
那时我觉得,西游记讲的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而不是路程。大部分的童话都是在几个短小的磨难之后航向幸福的彼岸,可是西游记不同,九九八十一难,从头打到尾,连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打死了多少个妖怪。这是一个成长的故事,它用路途来迷惑读者,事实上它在谈论的是时间。神是不会仅仅用路途来考验一个人的。
老丁曾经对我说,人生很短暂,人生也很漫长。我问他,人生到底是他妈短暂还是漫长,你不能把一件事情正着反着说,我这个技校生会感到迷惘。老丁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是一个关于短暂和漫长的理论,你在痛苦中感觉到的时间是漫长的,相反,快乐使时间变得短暂。我想,西游记也是这个道理,你感到痛苦,感到在漫长的旅程中要和那么多无聊的妖怪打架,那是因为神在很远的地方。一直到旅程的最终,他们还是在打来打去,这种痛苦和漫长丝毫没有因为终点的接近而减轻,那是因为,神并不承诺他何时出现。即使你能计算出自己与神之间的距离,你仍然无法计算那个到达的时间,也许你和神只有毫厘之距,但这毫厘之间却要花掉一生的时间。
。§虹§桥 虫 工 木 桥 书§吧§
第21节:人生若只如初见(6)
我很佩服爱因斯坦,我觉得相对论很有道理,但它已经超出了物理的范畴,简直就像一句咒语。我十八岁以前的日子,回望起来觉得飞快地流走了,那想必是快乐的日子,而暗无天日的工厂生活就要来临,这一年会比其他的年份更漫长吗?与此同时我想到于小齐,我认识她也是在这一年里,由于她的存在,这段漫长的时间同样倏忽而逝。她是漫长之中的瞬间吗?
假如痛苦的时间过得缓慢,那么,什么样的痛苦可以使时间停止?又是什么样的快乐可以让我们朝生暮死呢?
那天我从老丁家出来,在楼道里遇到于小齐,我觉得自己运气好到家了。她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说:“我书包忘记了!”我站在楼下等她,没多久她就下来了,也不理我,独自往前走。我推着自行车跟在她后面,说:“我带你一段吧。”于小齐说:“不用。”我说:“这么热的天在马路上走,会晒出痱子的。”于小齐说:“不要紧。”我说:“最近这片儿不太平,我刚才还看见打群架的。”于小齐说:“你够烦的。”
我们沿着白凤新村前面那条支离破碎的水泥路往前走,路很窄,路边草丛里的叶子不时地擦在我的脚踝上,很痒。于小齐一言不发,狠狠地走路,我跟在她后面,后来我跳上自行车,以极慢的车速在她身边晃悠着,逆向地踩着脚踏板,车链发出悦耳的咝咝声,前轮左摇右摆。我也不说话,省得她说我烦。
于小齐停下脚步,看着我,说:“你遛狗啊?”我赶紧又跳下车子,说:“不是啊。”于小齐说:“你要想跟我说话呢,就好好地在边上走,不要晃来晃去的。”于是我推着车子,好像电影里谈恋爱的人那样,很文静地走在她身边。原来我也能文静啊,以前没发现。
我问她:“听说你是学美术的。”
“是美工技校。”
“美工技校就在我家附近,老丁说你在马台镇上学。”
“我这个是美工技校的分校,在马台镇上,前年新办的学校,”于小齐说,“和美工技校一样的,不过师资力量比较差,而且不分配工作的。”
我头一昏,心里暗骂老丁这个骗子,他对我说的是“美术专业学校”,其实狗屁,就是戴城著名的美工技校嘛。当时戴城有一句顺口溜,“戴中傻,二中邪,马中全是小破鞋”。说的是这三个中学的女生,戴城中学的女孩都是书呆子,第二中学的女孩是阿飞,马中是指郊区的马台中学,那学校就别提了,全市打胎的女中学生有一半都是那里的。后面还有一段是:“纺专穷,财专富,美校赛过母老虎。”说的是纺织中专的女孩都很穷,财经中专的女孩家里都有钱,工艺美术技校的女孩是又凶又难看。
美校的女孩子赛过母老虎,这句话不是吹的。那里的学生都带着又薄又快的美工刀上街,打架的时候一刀切下去,十秒钟之后才会觉得疼,然后血才标出来。该校的女生个个都不是善茬,曾经有一个女生因为自己的男朋友花心,拎着一把美工刀,把那男孩的耳朵给切下来了,她本人当然被抓进去坐牢了。这件事就此流传开来,还登上了《戴城晚报》,成为那句顺口溜的有力佐证。别人说,割耳朵这还算轻的,要像日本女人一样把男人的机巴割下来才算厉害。为什么日本女人爱割机巴?那是因为录像店里出租一部日本的黄色电影,《感官世界》,我们都看过。
我说:“你们美工技校的人,打架也很厉害的。”
于小齐说:“我不打架的。”
我继续搭讪说:“你要两千块钱,就是想去上海念书啊?”
于小齐说:“我们学校有一个培训机会,可以到上海进修,学画卡通,你知道卡通吗?”我摇摇头。九十年代初,日本台湾的卡通公司在大陆很稀罕,况且我是个学仪表维修的,对卡通这种东西根本不了解。于小齐说:“学会了,就可以到台资公司去画卡通了,工资很高的。”
“有多高?”
“一个月三千多呢,要是做原画,一个月一万。”
“哇。”我说,“我要是毕业了,一个月只有两百块工资。”
←虹←桥←书←吧←。
第22节:人生若只如初见(7)
“这个机会很难得的,我们年级有十个名额,老师特地推荐我去。”
“所以你就找老丁要钱。”
“我是找他借钱,他都不肯,抠门得要死,给了我八百块就打发我走了。”
“就是嘛,其实无非是两千块钱而已。”我顺着她说。
“你有钱吗?可不可以借我一点?”
我心想,他妈的,这户人家都是什么人啊?当爹的找我借钱,做女儿的也找我借钱,口气都一模一样。我再次把衣兜翻出来给她看,那十块钱此时已经在口袋里了,我拎着这张人民币说:“就十块钱。”
于小齐说:“算了,跟你开个玩笑的,你能有什么钱啊?”
我说:“我请你喝汽水吧。”
我们在街边的烟杂店停下,我喝可乐,于小齐喝雪碧,我再买了一包烟,十块钱就此告罄。泡妞花销大,不出所料。八月的马路上好像戒严一样,一个人都没有,燠热的南风吹过树叶,吹过新村的阳台上晾晒的衣物。远处传来打桩机的声音,单调得仿佛是夏天的鼾声。
于小齐坐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问我:“路小路,你在化工技校读什么专业?
“仪表维修。”
她打量了我一眼:“你也学仪表维修?”
“你认识我们学校的人?”
“不,不认识。”她说,“只知道你们学校特别乱,名声很臭。”
我想了想,说:“那要看什么人了,大部分人都挺乖的,小部分人爱捣乱。”
“你算哪部分?”
“我肯定不算乖的,有时候也闯祸吧。”
“那你说说,你都闯什么祸了。”她嘬着吸管,闲闲地问我。
我就胡编乱造说:我在学校里得罪了几个小流氓,经常跟他们打架,小流氓欺负女孩子,我就挺身而出,正义凛然,孤军奋战,以寡敌众,虽败犹荣……我把自己描绘成一个护花使者的形象,当然,护花必然要杀虫,在杀虫的时候我不免会闯祸,把人家打伤啦,打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