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每一个监狱跟所有的修道院一样,都有一个叫做muta的钟,专门为丧事用的。muta钟,也就是“哑”钟,是一种声音很低的钟,仿佛在想尽办法不让人家听见它似的。
于苏斯又走到那个便于藏身的角落,今天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待在那儿侦察监狱的动静的。
钟继续悲哀的敲着,隔了好半天才响一下。
丧钟在空间散布一种悲哀的气氛。它在大家的思想里写下忧伤的章节。丧钟仿佛是人类临终时喘气的声音。这是垂死挣扎的宣告。如果这儿那儿,在这只当当响着的钟附近的房屋里,有人在期待之中正在做乱梦的话,丧钟就会粉碎这些梦想。吉凶未定时的梦想好比一个临时的避难所;人在痛苦之中可以从这儿产生一线模糊的希望;而令人悲伤的丧钟却肯定了人类的不幸。它消灭了这一线模糊的希望,使挣扎在浊水状态的疑虑不安迅速地沉淀下来。丧钟对每一个人道出了它的悲哀和恐惧的意义。凄凉的钟声对你并不是毫无关系的。这是一个警告。没有同这个缓慢的钟声的独语一样凄凉的东西了。每隔一定的时间,它就这么敲一下,说明它是有目的的。这个铁锤——钟——到底要在这个铁砧——人类的思想——上打造什么东西呢?
于苏斯模模糊糊,毫无目的地数着丧钟声。他觉得他仿佛在往下滑,他努力不作任何推测。推测好比一个斜坡,往往使我们想到很远的地方,而结果却白费力气。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钟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望着黑暗里的一个地方,他知道监狱的门就在那儿。
突然间,在这个黑洞似的地方,出现了一团红光。红光越来越强,接着变成了一团亮光。
红光是清清楚楚的。接着出现了影子和棱角。监狱门刚刚打开。红光映出了它的拱形门洞。
不能说打开了,只能说它开了一条缝。监狱从来不张开嘴巴,只是轻轻地打个呵欠。说不定是出于厌倦。
一个人从小门里走出来,拿着一个火把。
钟声还在继续。于苏斯觉得自已被两种期待迷惑住了:耳朵听着钟声,眼睛望着火把。
这个人出来以后,半开着的监狱门完全打开了,另外两人走了出来,接着出来第四个。在火光下能看得出第四个人是铁棒官。他手里攥着他的铁棒。
又有许多一声不响的人跟着铁棒官从小门里走了出来,他们两个一排的排成整齐的队伍,跟几根木头柱子一样,僵硬地移动着。
像苦行修士的游行队伍似的,黑夜里的这支两人一排的队伍,络绎不断地穿过监狱门,他们庄严地,几乎可以说是悄悄地走着,留心不弄出一点声音,实在阴森吓人。仿佛是一条悄悄出窟的蛇。
火把映出他们的侧影和动态。可怕而又凄凉。
于苏斯认出这是上午带走格温普兰的那些警察。
毫无疑问。还是那几个家伙。他们出来了。
很明显,格温普兰也要跟着出来了。
他们把他带到这儿来,现在又要把他带出来了。
这是很显然的。
于苏斯的眼睛一动也不动。他们要释放格温普兰了吗?
两行警察慢慢地,慢慢地从低矮的拱门底下往外走,仿佛是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断断续续的钟声似乎在替他们的步伐打拍子。这一队人出了监狱,向右拐弯,冲着于苏斯掉过背去,向他的侦察岗对面的街上走去。
小门里又出现了一个火把的亮光。
这说明这支队伍快要走完了。
于苏斯马上就要看到格温普兰了。
他们押着的东西出现了。
那是一口棺材。
四个人扛着一口覆了黑布的棺材。
后面跟着一个扛着一把铁锨的人。
第三个火把亮起来了,拿着这个火把的人正在念一本书,大概是一个牧师。他是最后一个人。
棺材跟着警察的队伍向右转。
这时候,前面的队伍已经停了下来。
于苏斯听见开锁的声音。
监狱对过靠街的矮墙上的另外一道门,被从门洞里经过的火把照亮了。
这是墓地的大门,能够看见上面有一个骷髅。
铁棒官走进门洞,警察跟着他,过了一会儿,第二个火把也随着第一个火把进去了。外面的队伍越来越少,仿佛爬虫爬进窝里似的。所有的警察都隐入门内的黑暗里,紧接着,棺材、扛铁锨的人、拿着火把和书的牧师也走了进去,门又关上了。
除了矮墙上面的微光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起先听见有人在里面悄悄说话的声音,不久就传来了噗通噗通的声音。
毫无疑问,那是牧师诵经和掘墓人埋棺材的声音。
诵经的声音停了,噗通噗通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突然间,火把又亮起来了,铁棒官高高地举着铁棒又从墓地门里出来了,牧师带着他的书,掘墓人带着他的铁锨,跟所有的人一起重新出现,棺材没有了,他们朝相反的方向,同样静悄悄地从原路回来,墓地门关上了,监狱门打开了,坟墓似的拱门浮现在火光里,微微能够瞧见朦胧的走廊和监狱里深不见底的黑暗,接着,所有这一切又重新隐入黑暗里看不见了。
丧钟不敲了。寂静——凄凉的黑暗之锁——笼罩着一切。
消逝了的幻象。如此而已。
幽灵打这儿经过了一趟,接着就烟消雾散了。
几种合乎逻辑的巧合凑在一起,结果产生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猜想。格温普兰的被捕,这种秘密逮捕,警察送回来的衣服,引于苏斯到这儿来的丧钟,再加上这口抬到墓地的棺材,就凑成了,说得更清楚一点,必然会凑成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
“他死了!”于苏斯大声说。
他跌坐在一块石头上。
“死了!他们把他杀害了!格温普兰!我的孩子!我的儿子!”
他嚎啕大哭。
第五章 国家的利益注意大事,也注意小事
哎呀!于苏斯自夸从来没有哭过。因此他的泪槽里积满了泪水。在漫长的一生当中,他一桩桩的痛苦为他一滴一滴积起来的泪水实在积得太多了,不是一下子就能哭于的。于苏斯哭了很久。
第一滴眼泪不过是在泪槽里开了一个洞。他哭格温普兰,哭蒂,哭自己,哭奥莫。跟一个孩子一样哭。跟一个老头一样哭。他哭所有他以前笑的事情。他现在还清了他多年的积欠。人类哭的权利是不会失效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刚才埋在地里的是阿尔卡诺纳;但是,当然,于苏斯并不知道。
几个钟头过去了。
天破晓了;清晨在木球草地上铺了一幅苍白的被单,只在这儿那儿还有几条朦胧的褶皱。黎明在泰德克斯特客店的前墙上涂上一层苍白的颜色。尼克莱斯老板没有睡;因为。出了一件事,往往要害得好几个人失眠。
灾难是晦光四射的。朝水里扔一块石头,溅起的水滴是数不清的。
尼克莱斯老板觉得自己也不舒服。在你家里出了乱子,总是很讨厌的。尼克莱斯老板心里不大踏实,隐隐约约地看见了这件事引起的纠纷,他正在那儿想心事。他后悔在自己客店里接待“这种人”。要是他早知道的话!他们早晚会给他添麻烦的。现在怎样把他们赶出去呢?他同于苏斯订过租约。如果能把他们甩开就好了!用什么办法撵他们呢?
突然间有人嘭嘭地敲客店的大门。在英国,这种敲门的声音说明来人是个“人物”。敲门的声音是同社会地位相符的。
这完全不像一个爵士敲门的声音,但是一定是一个官吏。
酒店老板浑身哆嗦着,把小门洞开了一条缝。
果然是一个官吏。在清晨的光亮里,尼克莱斯老板看见门口有一队警察,带队的两个头目之一是承法吏。
尼克莱斯昨天早上看见过承法吏,所以认出是他。
另外的一个他不认识。
这是一个肥胖的绅士,蜡黄的面皮,时髦的假发,穿一件旅行技风。
尼克莱斯老板对第一个,也就是说,对承法吏非常害怕。要是尼克莱斯老板在宫廷里出入的话,他对第二个还要害怕呢,因为这人就是巴基尔费德罗。
一个警察第二次敲门,敲得很急。
酒店老板开了门,吓得满头冷汗。
承法吏提高嗓子,用流浪汉人人知晓的办案的声音,严厉地说:
“于苏斯老板在哪儿?”
客店主人把便帽捏在手里回答:
“就住在这儿,大人。”
“这个我知道,”承法吏说。
“没错儿,大人。”
“去叫他。”
“大人,他不在这儿。”
“到哪儿去了?”
“小的不知道。”
“怎么?”
“他没有回来。”
“他是很早就出去的吗?”
“不是。他是昨天很晚出去的。”
“这些流浪鬼!”承法吏又说。
“大人,”尼克莱斯老板轻轻地说,“他来了。”
果然,于苏斯从墙角那边走过来。他来到客店门口。在他中午看见格温普兰走进去的监狱和他午夜听见埋死人的墓地中间,他差不多整整待了一夜。因为悲伤和天色朦胧,他的面色特别苍白。
黎明的微光好像一个正在蜕化的蛹子,让活动着的物体仍旧留在模糊的夜影里。于苏斯在朦胧苍白的微光里慢慢地走着,仿佛是梦里的人影。
因为忧心如焚,他对什么都不注意。他是光着头离开客店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没有戴帽子。稀疏的花白头发随风飘荡。大睁着的眼睛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人往往在睡着的时候醒着,或者在醒着的时候睡着。于苏斯好像一个疯子。
“于苏斯掌柜的,”酒店主人大声说,“来吧。这几位大人有话跟您说。”
尼克莱斯老板一心想应付得圆滑一点,顺口——同时也可以说是故意—一用这个称呼:“这几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