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慌意乱地瞥他一眼，两只手在空中一颤，飞快抓住头发。头发理好，拉开抽屉：里面是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各种不同颜色、品牌的口红有二十几支。她打开化妆镜，手指颤抖，眼神专注、疯狂。那份迫切，好像吸毒的人毒瘾发作。直到镜中再出现一个明丽的美人，才轻舒一口气，浑身上下自信起来。
秦小春夜间化妆，彭程早见怪不惊。当在健美中心感慨，女性应爱美并追求美，这感慨却非从妻子身上所得。事实上，秦小春对化妆的痴迷，已被他定义为掩盖病容，早无美感可言。
是浪漫多情的陆红教会他如何欣赏美、欣赏女人的。从陆红，自然想起白天遇见的女人，眼里呆滞黯淡的光开始流动，这才拿眼睛瞧自己：镜中的他人到中年，身材健康、结实、匀称；下巴颏及腰间最容易挂肉的地方，线条流畅。其实，他浑身上下亮点很多：头发乌黑浓密，眼睛明亮有神，牙齿洁白整齐。
记得有次给一位女顾客做保险咨询，她听着听着，竟入迷地发出一声与保险风马牛不相及的赞叹：“你的牙齿真白呀。”说着，径自红了脸，低下头，一声不吭。
他的牙白吗？出国前从没觉得这也是可以吸引女性的一大优点。
彭程不知怎么想起这件小事，便张开嘴，看了看牙齿。她——会注意到他的牙齿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心很响地一跳。
身边的妻子仍在补妆，动作有条不紊。
他用力咬了咬唇，不再想把新的欲望压下去，而是打算巩固它，不让它被轻易击垮。
从陆红的背叛到妻子的欺骗，他开始觉得自己做任何事都不叫错，都不会触怒上帝。这样一想，血脉畅通了，周身循环。
那个仅一面之缘的女人，成了神话中高高悬挂的金苹果，闪烁在现实和梦境的两条平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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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 第二章（1）
在为“恒太”人寿做业余推销员前，彭程是T镇一家银行的数据分析员，年薪不算高也不算低，工作轻松、简单，就那些事，时间长了，闭着眼都能应付。
每天中午，他西装革履地从银行出来，去一家西餐店吃饭，十五元钱一份牛排或海鱼套餐，外加土豆泥、沙拉。老位置，靠窗，有阳光。管他桌面的服务员，瘦高，碧蓝的眼睛带点怀才不遇的忧郁。中午十二点到十二点半是就餐高峰，身边坐着其他职员，边吃边热情洋溢地交流，全是来自公司或写字楼里的芝麻小事。十二点半一过，生意逐渐冷清。对逛店没兴趣，对提前回办公室更觉头痛的他，这时会要一杯黑咖啡。咖啡很苦。一个人静静地坐着，融身在阳光里，心不在焉地抿一口，看看窗外大街上的车和人。他的眼神极其散淡，脑子也属于饭后的半睡眠饱和状态。当喝掉最后一口咖啡，他极不情愿地从椅子上起身，心里才倏地掠过一丝不安：一天又将过去了。他深感惆怅地扯了扯胸前的领带，走出店门。
“欢迎你再来。”服务员机械地重复着相同的话。
他朝天空眯了眯眼，一阵饱嗝上来，吐出一口牛排和咖啡的混合气味。上班，吃饭，听人聊天，然后再上班，年复一年，物质富裕了，精神却萎缩了，头脑里不再冒出思想的火花。当年那些豪情壮志都到哪里去了？
走着走着，他常在半路停下来，盯住自己的影子发呆。他，真是那个曾在德国波恩——贝多芬的故乡读研究生的彭程？
彭程，彭程，鹏程万里，父母给他起这个名字，寄托了厚望。刚跨出国门的他，灵感的火焰一个接一个，激越飞溅。那时，还须靠打工交部分学费，每天啃着德国的黑面包，却有使不完的劲。而今呢？单调、具体的生活，像一条冗长、沉重的锁链，把身心束缚住了。在这块异国土地上，他只不过是一个被动、麻木、没有思想和灵魂的雇佣兵。
雇佣兵三个字使他恐惧，与此同时，心里的某个地方已蠢蠢欲动，准备酝酿起一股冲动。那一年恰好千禧年，二十一世纪的开端。千禧年，世纪之初，注定是疯狂的一年。来自“恒太”极富震撼力的招聘词，似一道闪电，强烈地照亮了他，使他又一次看到“理想”两个燃烧着的美丽大字。
“如果你是一个敢于挑战自我的人
如果你是一个想主宰自己命运的人
如果你是一个渴求在希望中奋斗的人”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关小年。关小年刚通过寿险和理财顾问的注册考，正在努力发展和培养社团成员。每星期定期在家举办讲座。参加讲座的，除个别已拿到注册，大部分像彭程，是怀着好奇心而来的散客。
“我们漂在海外的知识分子大都拥有相似的经历：打工，求学，找工作，换车买房，再加补生第二胎。等一切尘埃落定，越来越多的人成了精神上的弱者。有些安于现状的，找到一个五六万年薪的工作即心满意足，不敢再想其他；另有些呢整天牢骚满腹，不甘心曾经锋芒的棱角被磨平，却不知如何采取一个改变命运的实际行动。”那天，专程从加州飞过来的国际理财师金山，口若悬河，气势非凡。他的话句句敲进人们心坎。彭程被深深触动了。
“其实，生命就是两朵乌云之间的一次闪电。你一生再小资，如果没有一段如火如荼的经历，必是苍白的。这段如火如荼的经历从何而来？从你勇于创造，敢不断挑战自我中来。一旦目标明确，你将变得生机勃勃，感觉自己即一头最强有力的牛，每天可以不吃不睡，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
归去来兮 第二章（2）
金山从留美博士奋斗到国际金融理财师，资产逾百万。以他为首的社团日益壮大，个个全力以赴，在希望中奋斗。他说，自投入理财行业以来，每天辛苦工作八小时、十二小时甚至十八小时。因为他已经找到了生命的坐标，所以，每分钟都有它特殊的任务，不容忽视。“朋友们；”金山充满激情地挥舞手臂，朗诵道：“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趁未来还属于你自己，紧紧抓住它吧。”
不容置疑，金山是个天生的演讲家。听众热血沸腾，生出一股久违的拼搏之力。彭程望着周围一张张发光的脸，一眨眼功夫，都似年轻了十岁。啊，时间，在这之前，对大部分上班族来说，已悄悄长出青苔。他们越来越习惯在叹息中熬时间、混时间，却不懂如何开拓它。是金山指点了迷津；是金山告诉他们理财的重要性。
总以为，寿险师不过在公司底层跑腿，挨家挨户推销产品。谁知，“崇高、伟大、神圣”等词，即存在平凡之中。只要他们认真实践，理想的光环即闪耀周身。
其实，得到信仰和失去信仰一样，都只是一瞬间的工夫。整个讲座，金山巧妙地避开挣钱两字，只谈如何挑战自我。“推销员”三个普普通通的字，到他嘴里，提升到一个崭新高度。彭程由此看到了实现自身价值的希望。是的，宁可失败一千次，也不要有虚度一生之感。趁未来还属于你的时候，紧紧抓住它吧。
关小年是“恒太”纽约分部的会员。四年前，和金山参加了在费城举办的初级培训班，大家同在一条起跑线上。当时，金山听说加州市场更大，即破釜沉舟，举家迁往洛杉矶。
两年不到，金山即奋斗成“恒太”亚裔社团中太师级人物。关小年呢，因老婆刚生孩子，且对他的追求缺乏理解，不支持他辞掉工程师一职。不辞职，公司的事一大堆，马虎不得；回到家，婴儿嗷嗷待哺，一会换尿布，一会哄睡觉，被差遣得团团转。所以，金山大展宏图的几年，关小年则在家练习如何给孩子擦屁股。到千禧年，金山已是众人仰慕的国际金融理财师，他才急红眼，再不愿顾忌老婆的闲言碎语，准备出山，大干一场。
“我被整整耽误了四年，错过了最好的赚钱机会。你看看跟金山出道的那帮人，哪一个不腰缠万贯？”关小年和彭程同岁，眉头微微蹙着，似有许多不顺心的事。他眼睛不大，眼里的光则强而焦灼。讲话语速快，“叭叭叭”像打机关枪，让人只有听而没有插嘴的份。
“小彭，我告诉你，头发长见识短这句话一点没错，女人的话绝对少听，最好不要听。看我家里那位，鸟事不懂一桩，偏爱瞎掺和、乱干涉，搞得我一事无成。好在，现在崛起为时不晚，这个行业的前景非常乐观。我一通过注册考，就对家里发了狠话。”关小年一弹食指，冲动地对准彭程的鼻尖，口吻强硬道：“我说，你给我听好了，现在孩子已经四岁。你今后若再以孩子为借口拖我后腿，他妈的，这日子我不过了。我们离。”最后那个“离”字，发音极为愤慨。
关小年奋斗的出发点在一个钱字上。彭程是由关小年介绍入会的，再怎么不习惯，也必须定期与他见面。举办讲座，发展新会员等，每个周末有活动。星期天，关太太带孩子出门，从早上九点到中午十一点，一帮人聚在关小年家畅所欲言。每次提到金山和他发展的社团成员，关小年情绪就很冲动。把对彭程说过的话颠来倒去地重复，好像如果没有老婆拖后腿，他定是一个比金山更厉害的人物。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便开始听他嘲笑金山：金山的洋泾帮英语，金山家里那个来自台湾的老婆，以及金山过早的秃顶等等。彭程对此极其反感，便以准备注册考为由，渐渐与他们疏远。
归去来兮 第二章（3）
那段时间，经国内朋友介绍，他回上海相亲，认识了秦小春。
秦小春当时还在上海某企业做会计，穿着入时，长相清丽，一副风吹弱柳的柔软。彭程对她可谓一见钟情。
初次见面，相约美琪大戏院，看中央芭蕾舞团演出的经典芭蕾舞剧《睡美人》。两边的介绍人把他们护送到入口处的圆形巨塔旁，随即离去。
秦小春穿了件淡紫色的对门襟短衫，钮扣很别致地从上到下绕成一串梅花图形。腰身收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