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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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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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随这四人沿佛塔内砖道拾级而上。已而登至塔楼,凭栏远眺,极目处渭水缓缓,山脉端然,天边一行大雁,姿态闲美。
  高适向赵龄道:“先生此去洛阳,倒比过去多了几分自由。”
  杜甫微微一哂:“这天下哪里还有自由?”
  赵龄微笑,神情比往日却有舒展:“今日一别,从此各需珍重。”
  日色渐沉,杜甫三人提出赋诗咏塔,赠别赵龄。赵龄遣我索来笔墨,一时三位诗作俱成。先是高适:

蜉蝣(2)
香界泯群有,浮图岂诸相。登临骇孤高,披拂欣大壮。
  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顿疑身世别,乃觉形神王。
  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秋风昨夜至,秦塞多清旷。
  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
  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
  赵龄笑道:“‘盛世渐阮步,末宦知周防。输效独无音,斯焉可游放’这四句是仲武先生之写照啊!”
  高适连道惭愧。
  而后岑参写就: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奔走似朝东。
  青槐夹驰道,宫观何玲珑。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
  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最后杜甫落笔而成: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逐一阅毕,一时沉默。
  时尽黄昏,赵龄饮了一盏酒,与众人告辞。佛塔上凉风侵袖,拂得他衣袂徐翻。我跟在身后,随他走下佛塔。忽听他开口,言语中有歉意:“今后我不在长安,你凡事须多加留心。”
  然后又温言道:“静澄法师既已命你蓄发,日后若无缘三宝,也需寻个稳妥人家,好好过日子。”
  我心中哀婉难言,只是怔怔望他。往日只是敬他畏他,却从未像此刻这样感觉,他……如此孤独。
  倘若当初太子将我赐给他时,他便纳我为妾,今日离去长安,一路上泊舟露宿也有照应,返乡之后若有一分薄地也可筑巢耕织,做得一户人家。而今此去途中定然栉风沐雨、首如飞蓬。况且他阔别十余载的洛阳,可还有一处栖息之地?
  蓦地想到当初他为我父母合葬,为我寻一处墓地时说,“待到百年后得有一处安息,就算是福分了”。如今他可有这一处安歇?往日沉浮宦海,衣紫袍,结金绶,食俸禄,入朝堂,微疴自遣,战战兢兢,一朝沦为阶下囚徒,仅获身免,人皆唯恐避之不及。
  他挥挥手:“你且回去潜心修行罢。”
  我强挤笑容:“大人一路保重。”
  “嗯。”他语意慈和,“昙晖留步,就送到这里罢。”
  我终究忍不住心中酸楚:“大人,此去山水艰险,昙晖愿随大人同行。”
  “这是什么傻话呢。”他温和笑道,“昙晖是宫苑佛舍弟子,日后还有修行。”
  “不要悲伤。”他温言劝慰,娓娓道来,仿佛我才是那个即要餐风饮露的远行人,“这人生好比蜉蝣。朝生暮死,不识晦朔,无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我今日离去,好比蜉蝣一瞬,是自然不过的事,也不必挂念。此后善自珍摄,各求多福。”
  秋风低咽,佛塔上空沉沉飞去一行大雁。我目送他远去,青袍缓袖,背上负着竹伞木屐。那屐齿可能伴他跋山涉水?那竹伞可能为他遮挡漫漫此途的风霜雨雪?怅然举目,极想奔跑上前随他而去,管他缁衣芒鞋。并非因着情爱,因着眷恋,因着割舍不去的贪慕,只是懂得,从此世上又缺了一个亲人,再没有一个人看我煎茶,再没有一个人领我至山中祭扫,再没有一个人为我安排,哪怕生,哪怕死,哪怕落发,哪怕寂寞,我都可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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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
天宝十一载冬,右相李林甫薨,在相位十九年,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妒贤疾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天下之乱由是而起。而杨国忠继任右相,比李林甫有过之而无不及。杨国忠召左相陈希列及给事中、诸司长官齐聚于尚书都堂,唱注选人,仅仅一日便完成选拔任用之事。所用之人资格差缪甚众,却无人敢有异声。至此国事危殆,渐已沉疴。
  今上于此并不过问,朝中大权尽入杨国忠、安禄山二人之手,权势极盛,炙手可热。
  天宝十二载的长安,依旧歌舞绕殿,仿佛太平盛世。
  一天傍晚,韦氏突然从蒲团上瘫倒,内侍进来探望,说静澄法师长日茹素,身体消瘦,气力不足,晕倒也是常事。我问内侍可否请太医署医官前来诊视,内侍为难道,静澄法师修行以来如若身体有恙,是从不会派医官前来的。
  老内侍建议道:“明天是普贤菩萨圣诞,依例佛舍中修行的弟子可出宫礼佛,你不妨再等一日。”
  这一夜韦氏挨得艰难,已滴水不进。喃喃唤着几个乳名。我辨出其中有“玉壶”,想来是在思念自己的孩儿。又听她在念“殿下”,一连数声,渐渐低了下去,又复昏迷。
  天明时得了印信,我急急赶往城中药肆,依着当初从赵龄处学来的零星药理,买下黄连、黄芩、黄柏、苦参数味清热药材。
  回去的途中,却突然被人蒙了口鼻,缚了手足,不待挣扎,已沉沉不省人事。
  睁目时,却发现身处暗室,趋那唯一一点光亮的小窗而去,门却突然开了。
  “方才对姑娘多有得罪。”竟是阮白。
  我惊问:“你怎么还在……”
  “我奉大王子之命前来找寻姑娘。”他简短道,“大王子悉知姑娘近况,希望能带姑娘回南诏。”
  “不……”我退后几步,蓦地贴紧了墙,“不……”
  阮白道:“大王子吩咐,任何时候,只要姑娘以金球为凭,都能找到他。”
  金球……肌肤陡然一紧,那金球尚在我袖中佩戴。环佩簪珥青丝粉黛绫罗绮裙皆被我弃了,却还悄悄留下一枚金球束在腕间。过去许多个茫然无告的暗夜,是否因为有这一枚金香球,才给了我些微祈盼?
  阮白下一句更令我雷霆贯耳:“大王子已值纳妃之龄,大王子要我转达姑娘一句话。‘王妃之位虚位待汝’。”
  我心中突突乱跳,面上烧红,咬牙憋出两个不相干的字:“虚妄!”
  “在下多有得罪,姑娘原谅。”阮白道,“这就送姑娘返回寺中。”
  “放肆。”我启门转身,向门外煦暖日光立定,却觉眼角微凉,目中湿润,望着一树盈盈海棠,斥道,“竟敢辱慢佛门弟子。”
  回到宫中,却再也无法平定心中波澜。怔怔煎了药,侍奉韦氏服下。此后的大半日辰光,都是在佛堂中呆呆度过。
  那一瞬的欢喜悄然抿去,抬起腕子,见着执佛珠的手中,还挂着一枚红丝束缚、焕然溢彩的金香球。那一寸肌肤轻轻摩挲着金球,将那镂金也煨出暖意。这又如何?他便是心中挂念我,也无非是因着客居长安的些微温情。时光稍长,便不复存在罢。
  “王妃之位虚位待汝”。这样的言辞,竟是往昔在黑暗中苦熬、连灯火都不愿点亮的你所说么?你果然有了乘风驭云的今日,却不知你我所有的情分都只能蕴在那一脉黑暗之中。
  中夜微凉,佛堂静谧。松枝上栖着野鸟,偶或一惊,便扑剌剌离枝而去。
  韦氏于凌晨幽然转醒。我呈上饵饼与豆粥。她转目不受,静静道:“这些于我已没有意义。你虽看我不省人事,而我却觉自己心识鲜明,妄念烦恼逐日减少。”
  “师父所言不错,但气力不足,时常疲乏,即便虔诚祈祷,依然不能满愿。佛陀普渡众生,也是先渡了自己。”
  韦氏想了想,还是拒绝了饵饼,只饮了一口水,便离榻打座。清晨时又复昏倒。我扶她饮药,轻轻说了一句:“您若果真断了生念,也不必如此苦耗。您若尚有一心牵挂,便需珍重此身。”她肩头轻微一动,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将一盏药汤缓缓饮下。
  而我也怔忡。那一句只是说给她听么?
  此后不久,韦氏渐而进食五谷杂粮,每日修行如旧。
  入秋后的一日黄昏,宁国、和政二位郡主又来探视母亲,并携来越冬所需的绢被。垂帘后的韦氏依然拒而不见。
  而我抱回绢被去往偏厢时,听得韦氏轻道:“你头发已蓄起来了。”
  我一惊。那青布覆裹之下……果真已蓄起新发么?佛舍里没有妆奁,没有铜镜,没有梳篦,自从韦氏允我蓄发以来,我从来不敢自顾。
  须臾一岁幽居,竟又蓄成一握青丝么?
  天宝十三载。
  唐军与南诏战事连绵。
  间或听闻,阁罗凤派世子凤迦异与大将段俭魏据险守太和城,避而不战。唐军水土不服,军中瘟疫蔓延,粮草耗尽,未战而死者十之七八。
  是秋,京中霖雨不绝,竟至六十余日,城中垣屋颓坏殆尽,物价飞涨,民多乏食。
  我们修行的佛舍也日夜频漏,佛堂内阴寒侵骨,韦氏喃喃:“天下汹汹,势将作乱。”
  我以佛舍中数目有限的几只铜盆接住漏雨,一时满屋铮然,比之檐下铜铃当风还要响亮。而屋顶之上还不断有新的漏处出现。便将铜盆挪来挪去,十分苦恼。
  “不必接了。”韦氏淡淡,“一共便这几只铜盆,无论你怎么挪,能接住的还仅是那几处。”
  

鸱鸮
天宝十四载春,今上违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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