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另一名杂妇人将我一只手死死捆在榻前矮凳上。姐姐们含着笑意,又一名杂妇人默默擎了银针,准确并缓慢地刺入我一枚指尖。
银针刺入的动作缓到极处,杂妇人们似乎对这样的私刑已然驾轻就熟,能够掌握到一个完美的令姐姐们满意的分寸。
我无法复述此刻的疼痛,只是流泪,摆首,徒劳挣扎那一只缚得纹丝不动的手臂,喉管里发出沉沉呜咽,眼见寸长银针从指甲与皮肤的间隙穿刺而入,帘外帘内均有宫人语笑盈盈,十分和睦。
殷红血滴很快顺延银针淌至针尾,又轻轻一颤,落于地面。
当银针用去三枚时,终于有姐姐不忍见,抬袖劝同伴道:“算了,她还小。何况也是金奴随意找的姑娘,并没有什么心眼。”
“可是我们又能奈金奴何?”为首的姐姐笑,说着又低头凑近对我道,“啧,其实姐姐也不想这样对你。多好的一双手呀,弹的曲子的确也好。可是你凭什么就能越过我们编入宜春院呢?怪你命太好,还是太不好?”
指尖疼痛难忍,我唯有强抑痛楚,茫然摇头。
“怎么新来的妹妹一个不如一个懂事了呢?”她们互相笑问,引袖掩扇。
灯焰幢幢,晚风骤凉。帘幔上投了浓淡树影,复又被细细筛落于地板之上。责罚终于告一段落,姐姐抚腕甩手,含笑:“宛音,去,我们想听你弹曲子。”
杂妇人拔去银针,松开束缚。
我缓缓抬起伤痕累累的双手,抱过琵琶,有时是四弦,有时是五弦,认真弹拨,已然忘却这双手属于我身。掌心指尖皆有锐痛,却因用力按弦摇拨逐渐失去知觉,余下迟钝的疼痛与琵琶弦上滴落的血珠。 txt小说上传分享
尺素(2)
“真好听。”姐姐们笑。忽而有人夺过琵琶顺手一掼。
“哎呀,真是抱歉。”她笑道,“不小心弄断了你的弦。”
经夜的伤痕开始红肿,最难耐的要属指尖的针伤,为免叫旁人觉察,只有悄悄将双手浸于冰寒池水中反复濯洗,挤出伤口脓血,再舒拢十指,让血液回流。暴露在寒风里的伤口很快又涌出鲜血,小心用衣袖遮掩,也能瞒过教习与宫人的眼睛。
只是弹错音的次数略多了,会令卢善才不满:“宛音需加倍仔细,切忌骄躁。”
和子第一个发现我的手伤。避闪不及,被她夺过双手,惊问:“究竟怎么了?”
“没有事……”还是会委屈,忍泪忍痛抽离双手,垂首掩饰。
“唉,是谁?”不需多问,她叹息。或许她与我也有相似遭遇。
我绕开问题关切道:“姐姐更需珍重小心。”
和子从老宫人那里讨来伤药,仔细为我抹拭:“以后躲她们远一些。”
“嗯。”我点头笑。
“这药晨晚各换一次,如果我不在,你自己一定记得换药。”她嘱咐。
“嗯。”我心中感激,却说不出答谢言辞。
其实新来的宫人受前辈宫人差遣责罚并不稀见。譬如和子也曾被人劈过耳光。夜里她伏在我耳边切齿道:“她叫冯重重……妹妹,上次弄伤你手的有没有她?”
睡意袭来,我喃喃呓语:“不记得了。”
和子小声又清晰地附耳道:“一定不能忘记。”像是告诫我,又像是对自己说。
这一日,谢金奴要送东西去宜春院,是一枚坚润清秀的琴拨。
“你去罢。”她笑,“一定要交给孟菊奴啊。”
我依言照办,不敢有耽误。一路战战兢兢唯恐出错,幸好东西安稳交到菊奴手中,菊奴看后很喜悦,还送我一把金橘。
回去的路上却被人截住:“是你!”
定睛细看,我才认出这梳鬟髻着金丝葡萄纹石绿半臂的女子,正是那日的万安公主无疑。
她看到我显然很高兴:“正好!快来帮我。”
不待我表示为难,她已拉住我:“快带我去梨园吧,爹爹去了华清宫,我终于可以溜出来。”
我劝阻道:“公主这样大概不妥……如果要听琴,或许可以直接召见。这样直接过去……有损公主威仪。”
她秀眉微扬:“威仪?你也真烦,快走。”
后来还是随公主去了梨园。遗憾的是碰巧陈芜不在。
公主无比失望:“琴师去哪里了?”
乐官答:“圣人驾幸华清宫,特召陈郎前去。”
他没有认出公主,显出不耐烦:“你们有什么事?”
公主转身离开。
“下次再有机会溜出来,我还来找你啊。”公主说,俨然视我如心腹。我无奈点头。
回到云韶院中,我忽有所得,倘若公主下一次真要我同去梨园,那么代为和子传信也不算难事。
我为这个天真的想法喜悦不已,得空告诉和子来龙去脉。
和子眸心闪过的一丝喜悦很快湮没,嗒然道:“恐怕多有不便罢。如今有一位公主牵挂他,我实在多余。何况若教公主知道你私传信件,后果也不堪设想。”
我安慰说:“至少可以为姐姐探听得陈郎讯息。”
她勉力微笑,轻拍我手背:“多谢你。”不经意低头,目光蓦然触及她腕间旧伤,心下一凛。
然而事实上,和子还是暗中交给我一方绢帕。这素帕看去很不起眼,只在边角用淡青丝线轻轻绣了一行细若蚊足的字:“春风若解昔年意,一笑从容岂必偎。”若非仔细辨认,根本看不清。
我以为不足,建议她再绣上“和子”二字。
她却含笑摆首:“要是他真能见到这帕子,必然知道是我了。”
永新
冬至节后的一夜,众位宫人并教习在屏风后围炉消夜。先时三五聚首玩双陆,后来觉得不够热闹,便说玩藏钩。
据说昔日汉武帝钩弋夫人以手握拳无法舒展,见到汉武帝才伸开,里面握的是个钩子。于是,人们就玩起了藏钩之戏,多人参与,猜出钩子究竟藏在谁的手里。
我们分成两队较量胜负,一枚银钩在数人手中迅速传递。
我与和子分派在不同队。有一次和子猜,碰巧银钩就在我掌心内攒着。忍不住轻嗽默示,被旁人轻易察觉,笑嚷着要罚。无奈只有我奏琵琶,和子唱曲。
“唱《长相思》?”和子征询众人意见。
“好。”
她略略定神,脸色平静,宛如大雪过后的旷野,无比洁净清宁。
“剪妾身上巾,赠郎伤妾神。郎车不暂停,妾貌宁长春?青天无停云,沧海无停津。遣妾空床梦,夜夜随车轮。
妾颜与日改,君心与日新。三年得一书,犹在湘之滨。料君相轻意,知妾无至亲。况当受明礼,不令再嫁人。愿君从此日,化质为妾身。”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才缓缓停止。和子收束了尾音,这样一首哀怨凄恻的歌,教我心觉沁凉。
而歌声又是遥远温柔的召唤,拨开层层缭绕的云雾——隐约是衣冠艳丽的四郎,眉眼缱绻,唇角绽出笑容。隐约是烟花如锦的三月,他自回廊那端而来,手执一束海棠,对我朗声而笑。隐约是开满芍药的水畔,他将花儿一朵一朵插了我满鬓,我们临水照花,白鸟自我们头顶翩然而过。似乎还有一条绵长的青石巷子,紫藤花从墙头飞泻如瀑,他轻轻拥我,避开众人眼目,用唇迅速擦过我的眉心。那样小心,仿佛生怕弄碎了最细薄的瓷。
四周一静,大抵是触及心底旧事,竟有宫人引袖轻拭眼角。
可也就是在这一晚,和子的命运有了新的走向。
这一晚和子的曼声清歌,如若金石穿空,裂帛碎玉,一路飘过绵亘的宫墙,传到在某处宫院行乐的今上耳中。
今上蓦然停住,命所有人噤声。寝宫的玉瓶内养着大束腊梅,流苏芙蓉宫灯的光影恍如梦幻。今上长叹一声,问内侍:“可听到有歌声?真如仙韶妙音,莫非歌仙临世。”
一时间,宫内盛传歌仙之说。耳目聪敏的内侍们轻而易举找到了那晚歌唱《长相思》的和子。
云韶院的姑娘们纷纷前来祝贺和子:“姐姐如今成了歌仙,可不要将妹妹们忘了啊。”
和子却异常平静,脸色宛如月色中荷花池的静水,没有一丝波纹。
未过多久的元旦节,宫中依例设宴行乐。庆典上和子被推举入宜春院独唱《春莺啭》。
此前她多有踌躇,我说:“被圣人垂顾未尝不是好事。也许过了今日,你就可以和陈郎一起闻名禁中。”
“可是……”她微有烦躁,“如若果真成了内人,我与陈郎从此就隔得更远。”
命运终归不由我们决定。
和子毕竟还是盛装出场,和预料中相距不远,凭一曲《春莺啭》迅速名传宫苑。
《春莺啭》是往昔高宗晨坐闻莺声亲制而成的舞曲,因而今上格外满意,赐予和子宝相花织锦缎一匹与团扇一对,并赐她“永新”之名,寓意“妙音永新”,列位宜春院,即日由云韶院迁入宜春北院居住。
“那帕子……”这是和子离开云韶院前对我轻声说的最后一句。
“放心。”我作出简短许诺,目送宫人簇拥远去的她。
她默声不语,直至转入朱色宫墙的另一端,也未曾有一次回顾。
笄礼(1)
天宝八载初,春风悄至。正月里今上下赐诸京官绢帛绫罗,以备春时游赏。
二月,贵妃内兄杨钊奏请所在粜变为轻货,及征丁租地税皆变布帛输京师;又屡次奏曰帑藏充牣,古今罕俦。是时州县殷富,仓库积粟帛,动以万计。故而今上帅群臣前往左藏库观看钱币,下赐绢帛,并赐杨钊紫衣金鱼以供玩赏,贵妃门庭荣耀可窥一斑。左藏库有东库、西库、朝堂库,又有东都库。东库西库并在太极宫内,东库在恭礼门以东,西库在安仁门之西。天下赋税调遣的所有钱物尽数归于左藏库。今上以国用丰衍,视金帛如粪壤,赏赐贵宠之家,无有限极。
是时春水消融,桃园、杏园、棠园、梨园、樱园次第有了花信。踏青赏春不仅是都人风尚,亦是宫中习俗。上苑春华芳盛,诸宫嫔妃并女御内人纷纷盛装出行,游春赏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