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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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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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顼却一言不发,眼睛直视前方,却不知看的是什么。老于官场的陈升之,嘴角微浮笑意,似乎已经摸着了皇上的心思。城府深沉的吴充,绷着面孔,不露声色,眉宇间浮起一层忧郁。性情沉稳的冯京,举目望着皇帝,目光中含着同情和歉疚,似乎在为皇帝的焦虑而担忧。王安石先是凝眸注视皇帝的神色,继而微微叹息。君愁臣忧啊!

  是啊,皇帝赵顼在这场天灾面前,在连续多日的应变无策,废寝忘食的折腾下,特别是在两天来闭门沉思中,完全感受到“上天示警”的威逼了:十月不雨,哀鸿遍野,市易榷兼,商贾怨道,朕失民心;华山崩塌,中枢不协,重臣箝口,谏台无声,朕失吏心;流民入京,朝野震动,谤起街巷,文人助澜,朕失士心啊!三年前苏轼在奏表中曾说:“存亡之所寄者,民、吏、士、军而已。”今朕四失其三,能视而不见形势之险恶吗?

  赵顼看得清楚,这场天灾造成的局面,必将危害“变法”的执行。“青苗贷款”不可能满足饥饿黎庶的需要,“青苗法”也就会失去吸引力。官府所贷之款,将本利难收,若“追呼收缴”,势必招民怨恨,进而激起不测。城乡货物匮乏,百货流通已呈枯竭,将使“市易法”失去敛利功效,若再由市易务“控制开阖之权”,势必加剧市场供应的紧张,招致商贾细民的怨恨,使市易更加萧条。“方田均税法”、“保甲法”的推行,在灾荒年月,已非当务之急,强行之,徒耗民力,徒增民间惶恐而已。暂停“变法”以休养民力吗?退一步而顺应天灾的驱使吗?六年“变法”取得的一切都将丧失殆尽,朝野变革图强之志也许会从此而瓦解涣散无遗的。“变法”不可停!停止“变法”这句话是万万不可出口的。

  皇帝赵顼在思绪混乱中寻找着出路。他毕竟是已经当了七年的皇帝,已经探知治理天下的一些奥秘,已有了一些手段。他要在“修善人事”中,不动声色地完成自己的设想:为渡过这场天灾,需要一批稳健持重的宰执大臣执掌朝政。司马光也许是最理想的人选,只有这位脚踏实地的“朝臣典范”才能养民生息,实现朕在这荒年之所托。可王安石如何安排呢?去掉王安石,不也是明显地抛弃“变法”吗?朝廷又将如何?这些都需要走着看!非常时期,任何决定,断不可操之过急,若骤然扭转船头,不唯船上划桨的船夫会惊慌失措,连岸上的看客也会惊诧失声,弄不好会翻船的。况且,现时居于船头的操舵者,是一位生性执拗、动辄拿把要挟的“拗相公”,谁知又会闹出什么样的事端来。先听听王安石的“应变之策”再说吧。

  皇帝赵顼在运用皇权的收放予取上,已有了相当的经验,不再是三年前废黜众议,独尊王安石那么简单了。为了安抚怀有不同政见之臣,为了扩大自己施恩于天下的影响,为了借群臣之力牵制可能执拗抗衡的王安石,也为了给今后的收放予取留有回旋的余地,他决定接受翰林学士承旨韩维之谏,以“罪己自责”的方略,先放出一点风声,对群臣作一次测试。

  皇帝赵顼在长时间沉默之后,终于抬起头来,从御案一端拿起一份文稿,望着中枢重臣,长长叹了一声,怆然而语:

  “天久不雨,朕夙夜焦劳,奈何无才无德,‘上天示警’愈急,虽损膳自省,避殿自罚,仍不足以应天变。现唯有罪己下诏,广求直言。愿朕之中枢重臣,直言责朕,并遵诏颁行天下。”

  王安石、陈升之、吴充、冯京闻声大骇,急忙跪伏于御案之前,俯首听诏。

  皇帝赵顼读起诏文:

  诏曰:朕涉道日浅,暗于致治,政失厥中……

  在皇帝赵顼其状忧形于色,其声悲切恳侧地亲自宣读诏文中,王安石、陈升之、吴充、冯京都在专心聚意地扑捉着从皇帝口中蹦出的每一个字,都在竭其心智地揣摸着皇帝的心机,都在悄悄地谋划着自己应采取的对策。

  王安石在震惊中醒悟了:这貌似“罪己”的诏文,分明是对“变法”的全面动摇,分明是对执政失职的指责。而诏发朝野“广求直言”之举,分明是鼓励群起而攻。他突然发现自己已被皇帝置于千人所指的祭坛,将成为“上天示警”的替罪羊。他的心绪一时怆然。

  陈升之在盘算:天旱成灾,上天示警,“变法”六年的火树银花,终于在涌入京都流民们的哀嚎声中凋谢了。朝臣惶惶,人怨塞道,计将安出?只能在“匡正阙失”中找出路了。而这道诏文,正是“匡正阙失”的前奏,其用意是要把天下舆论引向皇上所规划的河道。王安石也许会成为“匡正阙失”中的众矢之的。但是,帝王之心难以揣摸的,谁知这“广求直言”之举,是出于迷途知返的通悟,还是出于一时权宜的机变呢?等着瞧吧,别急于出头。

  吴充为姻亲王安石担心,更为朝廷可能出现更大的###担忧。六年来,王安石的积怨太多太深了,已酿就了一座愤怒的火山,一旦喷发,会使其骨肉无存。但他毕竟是中枢主宰,毕竟是一位能够制约群臣的领袖人物。如果这具神像骤然崩毁,朝廷会怎么样呢?欧阳修已故去,范镇已致仕,韩琦老了,吕公著、富弼已经臭了五年,香不起来了。司马光现在洛阳,因政见不合曾有九辞枢密副使之举,现时也是不会轻易进京的。而王安石手下的人物,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等,现时正围绕着“市易违法案”和“曾布沮害市易案”内哄斗法。六年“变法”,六年争斗,人才凋零,取代王安石的人物已找不出来了!陛下啊,你这痛苦而急切的决定,是英明,还是愚蠢?臣百思而不解。

  冯京几乎将他的惶恐挂在了脸上:皇上自我反省的数条暗示,都是东府中书门下之责,自己身为副宰相,自然有不可推卸之责任。虽然皇帝之所指是大权在握的王安石,但职务、道德所系,一个副宰相总不能率先非难首辅而取悦于皇上啊。再说,“上与介甫如一人”,今日之事,也许是皇上与介甫早有所谋,自己切莫自作多情而讨人嫌!

  皇帝赵顼声情悲凄地读完诏文,便佯装闭目歇息,实则在等待中枢重臣们的反应。但如他所料,是死一般的寂静,既没有赞颂声,也没有反对声,更没有自责谢罪声。他睁眼望去,三位中枢重臣都在低头视地,唯有王安石脸色铁青。赵顼心中苦笑,随即又宣布了三项决定:

  “流民入京,惜惶无状,乞食求生,嗷嗷待哺,朕心甚忧。朕决定在京都十五门内设置粥棚,以解流民之饥。其所需粮米,由京都殷富之户承担。现特命枢密副使吴充监督皇城司实施。”

  吴充急忙叩头领旨,并借机自责谢罪:

  “陛下忧悯灾伤黎庶,痛自责己,臣不能分圣躬之忧,罪该万死。陛下委臣以重任,臣当竭尽心力以布陛下爱民之德。”

  皇帝赵顼点头,接着部署:

  “四月八日,乃佛祖生日,为消解天旱之灾,朕决定京都十大禅寺在这一天同时举办浴佛斋会,朕将率领百官万民祈天降雨。敬佛祈雨所需费用,由十大禅寺自行筹划。现特命参知政事冯京监督礼部实施。”

  冯京叩头,也借机颂扬皇上之德:

  “陛下爱民如子,敬佛祈雨,上符敬天之德,下符万民之望,必能祈得雨霖,普救苍生。臣奉圣命而行,必当勤恳理事,不负陛下厚爱。”

  赵顼遂举起《广求直言诏》对王安石说:

  “介甫先生,请你代朕将这道诏文颁示朝野吧!”

  皇帝把这最后一项决定交给王安石办理,也许是出于对王安石的尊重,也许是为了消解王安石的狐疑和愤怒,也许是为了表示对王安石的信任。但在王安石看来,却是对自己的戏弄。广求直言,不就是要搜集“变法祸民”的罪状吗?“设置粥棚”之举,固为救急之策,可由皇城司出面逼迫殷富之户出米,不正是加剧京都的###吗?“敬佛祈雨”之举,则更为荒唐,且由礼部出面勒索十大禅寺出资,简直不成体统。况且,这种关联京都命运的重大事体,事前竟不与宰相知闻,这宰相还有什么当头!他早就憋足的愤怒,在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刹那间,骤然爆发了。宰相的敏感和学者惯于钻牛角尖的迂腐相合,使他忘记了时间、地点,忘记了陈升之、吴充、冯京的存在,忘记了君臣严格的界限和朝制,他猛地从地上爬起,向皇帝赵顼高声质问:

  “臣请示陛下,这道诏文,缘何而发?”

  陈升之、吴充、冯京一惊,皇帝赵顼也如遭棒击。

  “这、这,上天示警啊。”

  王安石厉声追问:

  “天为何物?示警何在?”

  赵顼从刹那间的木果中清醒过来,迅速恢复了帝王的尊严。他怒目注视着王安石:

  “‘巍巍乎,唯天为大。’前年西岳华山崩塌,是为‘上天示警’!今之十月不雨,是为‘上天示警’!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王安石对皇威视而不见,反而板起面孔,为皇帝讲起“课”来:

  “‘巍巍乎,唯天为大。’孔夫子这句囫囵不清之语,误了天下多少明君圣哲啊!夫‘天’,有‘天道’、‘天神’之分。‘天道’乃天地万物,变化‘成象’,有目可睹,有手可着;天气在变化,故有春夏秋冬之分;山陵在变化,故有崩塌陷裂之异;江河在变化,故有潮汐涨落之别;云雾在变化,故有水涝干旱之差;沧桑在变化,故有古今形势之大不同;天地间一切事物都在变化,故有古之架木为巢、钻木取火而演进为今之琼楼玉宇,火树银花。此‘天道尚变’之理,千古而不悻。‘天神’乃子虚乌有、诞谩荒唐、无影无形之臆想,是愚者之所倚,是弱者之所托也。有人畏惧‘天神’而不解‘天道’,故杞人忧天,辛苦和心血全然用错了地方。山崩陵替、水涝干旱、冬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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