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智出奇地清醒。她突然想起以前在一本杂志上看过,当一个人丧失意志濒临死亡时,要不停和他说话,把他从死亡边缘拽回来。她就那样做了。她不知道她要和子山说什么,她随便说了两句然后便无话。她便给他背最喜欢的电影台词。当第一幕戏的台词背完后,救护车就来了。
他醒过来了,他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被大卡车撞了。〃
〃你有事没事?〃
〃没事。〃
他沉默了一阵。过一会儿又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被大卡车撞了。〃她继续轻描淡写地又回答一遍。
〃你有事没事?〃
〃没事。〃
他显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连他说过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他继续不停地问着她这两个问题,而她一直重复着回答他。
一切突然变得非常安静。她觉得自己像在看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包括那些消防队员紧张地用电锯把车一点一点锯开的时候,那些声音也如同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有些冷,她把手放进衣兜,碰到一个硬纸盒。她把纸盒掏出来,上面是一片鲜血模糊。她把鲜血拭开,发现那是一包烟。她便掏出一根烟点上。
成群结队的车从身边慢慢开过,那些惊诧,那些嘈杂都仿佛与她完全没有关系。
那天是阴天,她突然觉得那些缓缓开过的车在威尔士阴沉的天空下,如同灰色的河流。同时她还想起,有大概一个月未见过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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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米兰(4)
(二)
刚到英国那天也是个阴天。他们乘坐的飞机在降落时遇见气流。机舱内尖叫成一片,氧气面罩纷纷往下掉。
那年她才十八岁,穿着鲜亮的格仔裙,像一只小猫般害怕地蜷进子山怀中。子山把她抓得很紧,在她耳边轻轻说:〃没关系,至少我们能死在一起。〃
她抬起眼,心突然安静下来。在一片纷乱中,他们相视而笑。
她其实很害怕高速的东西。从小到大她连过山车都不曾坐过。在国内的日子,每次子山骑着那辆28车载着她穿过校园时,她都在后面害怕地拽拽子山的衣角,叫他慢点再慢点。
飞机降落之后天就渐渐放晴了。他们租了一辆车,要从曼彻斯特一直开到西威。一开始看不懂英国的地图,在一个叫Chester的地方,他们实在找不到路了,又是第一次倒时差,两个人困得话都说不出来,便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那是七月份白日最长的时候,十点多了天边仍有余晖。他们并着坐在窗前看从未见过的景色,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
到达他们要去的地方后,他们在小镇的郊区地带租了一栋小房子。那栋小小的红砖房子依山傍海。每天早上打开门,他们能看见牧场上的羊群;天气好的夜里,坐在门口看天空,能看见银河。
他们买了一个很大的充气沙发,把它放在朝西的落地窗前。刚住进那里的第一个傍晚,他们把沙发移在窗前,在那里尽情地晒着月光。他们从未感觉如此相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他们熟悉的人只有彼此,他们不止是情侣,更是战友、伙伴、一切的一切。他们以为,他们能一起闯出个未来。
第三天他们买了辆车。小小的干净的白车,不算新,但加速是一流的。当他全力加速时,坐旁边的她感觉心几乎要从嗓子眼中掉出来。像过去的日子一样,她伸手拽他的衣角,说慢点再慢点。
(三)
他们开着小白车去附近的地方游荡。在镇上城堡废墟的最高处,他们把他们的名字刻在一起。
有一次沿着海岸线开了很远。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英国的山路上没有灯,也很少有村庄。无边黑暗中,他们的车像在海上悬浮。他知道她害怕,便放慢了车速,小心翼翼地开。终于她不再害怕。在到家之前,她靠在椅背上睡去了。
第一笔打工挣来的钱,她买了一个小小的摄像机。她学的专业就是电影系,那些老师都说她对色彩的掌握特别精准。她用那台摄像机把他们的一切拍下来,拍英国的铁路,傍晚时海上火红的天,夜里小屋上的银河,家旁清澈的小溪,牧场上云朵般的羊群,她什么都拍。当然拍得最多的还是他们生活中的一点一滴。
平静而美丽的生活像河流,缓慢地不为人所知地偷偷逝去。那时候的夏天仿佛特别长,晴朗的日子特别多。一切的一切都在阳光下色彩缤纷而又生机盎然。他们相爱,他们享受,仿佛他们永远不会分离,永远不会老。
(四)
她十九岁那年,他迷上了飙车。在蜿蜒的山路上,他总是开到时速一百好几十公里。她不说话,也不尖叫,只是死死地抓着安全带。
第一次撞车是一个深夜,他们的车迎面磕在了一处公路护栏上。人没有受伤,但车已经无法开动。
是深夜的荒野,周围没有灯光,更没有行人。他们连手机都没带。只好步行到最近的村庄找电话。英国的夜很冷。她努力地拖着撞痛了的腿,瑟缩着想跟上他的步子。他心急,完全没有顾及到身后的她,迈出的步子越来越大。她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身影在一团漆黑中越来越远。
(五)
有时候,人要用几十年时间渐渐老去,有时候只要用一年时间。
有时候,无论是死亡、疾病、诱惑都无法磨灭爱情,有时候爱情在平淡的生活中苟延残喘。
十八岁的时候,她给他做饭吃,做好了如果他在忙别的不愿意去吃时,她会被气哭。
二十岁的时候,她依旧会做饭给他吃,做好之后便自己拿了自己的碗筷先吃起来。吃完了便把碗往池子里一放,也不和他说话。
她的摄影作品他很少再细细欣赏,而他说的话她也越来越不感兴趣。
依旧还是那间开门见牧场的屋子,一年四季关着门窗,开着热乎乎的暖气。她和他各自坐在屋子的一角,在电脑前忙着各自的事。窗前的那个充气沙发早已漏气,像一大片破塑料布一样瘫在那里。过了这么久,从未有人想过要把它充一充。
(六)
一年内他撞了四次车,每次都把她弄得狼狈不堪。
她不再沉默。在他开快车时,她在一旁用恶毒的话骂他,他充耳不闻。
有一次因为撞车,弄丢了她辛辛苦苦拍的好几盒带子。她是真的生气了。回家后便开始收拾行李要搬走。才收了个开头便停了下来。她从未发现搬家原来是这样辛苦的事。他们的东西已经混在一起密不可分。两年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已经足以让一个人沉浸于某种也许并不喜欢的生活中然后无法自拔。
也有时候她会停下来想,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但怎样想也没有结果。没有伤痛,没有背叛,一切都是淡淡的,淡到麻木。
总是想了一下便不再会去想。他们的脑中有太多其他的东西。生活忙碌,人走得太快,便等不上自己的心。
也许并不是谁的错,也许一切本来就该是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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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米兰(5)
古人说夫妻有七年之痒,现在的生活比古人快了何止十倍。两年朝夕相对的日子,已经太长太长。
(七)
撞车前三个月她回过一趟国。母亲在忙着办和父亲离婚的事。出乎意料地,她竟没有去反对。她只是如同局外人一般冷冷地看着他们的热闹。
最终离婚终于还是没办成,母亲还是留在了父亲身边。并非因为有多不舍,只是一种生活习惯,便在日复一日的麻木中磨灭了要挣脱的勇气。在这一点上,许多人又何尝不是一样。
但她毕竟还年轻,她知道她不可能继续和他这样一辈子下去。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然后独身一段日子,然后走向另一个男人,开始另一个大同小异的循环。她知道这一切,但她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带她离开眼前的生活。
这种麻木一直持续到那个阴天的中午。他喝了点酒,然后吵着要她陪他出去看球。她本来不想去,最终拗不过他还是去了。漠无表情地坐在他飞驰的车上,然后看见一辆大卡车迅速逼近。
(八)
他知道她总有一天会离开,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当她收拾行李的时候他还是哭了,他本来以为他们能够这样一直平静地过下去。然后平静而自然地分手,或者结婚,树一个牌坊给他们的爱情,让它不朽并且积尘。他真的没想到,这次撞车,能让她下定了决心离开,下定了决心舍弃了当地两年的学业,她最爱的专业,下定了决心舍弃了他们在一起买的许许多多的东西,倔强到决绝。
离开前他们最后一次去看他们最喜欢的一条河。在河边,他看着她把落叶洒入缓缓流淌的河水中,然后让它们渐渐飘远。他问,你在想什么呢?
她说,我在想这河流,是不是也是一潭死水。
他说,它当然不是死水,它分明在流淌。
可它再怎么流,也只能在这世界中流淌。它们始终离不开注定的边界。
他无语,深深地看着她。她脸上的肿仍未消去,眼神空洞而麻木。
(九)
她最终去了伦敦。住在一条很繁华的街上一处很破的阁楼上。阁楼上有个天窗,天气好时能看见几颗星星,但没有银河。
每天早上醒来,打开门便是车水马龙的街道。那时她会关上门,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继续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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