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情就像这夏日的睛空,风和日丽。我往脸上撩了些冷水,算是洗了把脸。之后,我穿着短袖圆领衫和短裤,光脚踏在地板上,打开托马斯&;#8226;哈代的《还乡》。在我椅子周围,报纸和书稿散落了一地。小雪每每走进屋子,都会重复一连串同样的动作:弯腰,一张张地拣起报纸和书稿,摆放整齐,再意味深长地叹一口气。可我几乎从没注意到,只是蜷着身子、自顾自地抱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大前天早上同小雪分手时,她告诉我这个周末不回来,要带一个会议团去庐山旅游。临走嘱咐我不愿做饭就自己出去吃,还特许我可以去找我的狐朋狗友们一醉方休,我兴奋地抱着小雪,大叫自由万岁。如今才不过两天,我却莫名其妙地想起她来。我想起她在镜前梳理长发的样子;想起两人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还有她翩翩起舞时脸上荡漾的美丽笑容。一时间,竟为之动容得掉下了几滴眼泪。
这时,电话铃响起,我走进客厅拿起听筒。
“厨房里有鲜牛奶和鸡蛋,”小雪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你不要空腹喝,要先吃鸡蛋。”
“谢谢,我知道了,”我说,“不过我得问问游苔莎小姐她同不同意……”
“游苔莎作不了主,亲爱的!你得去问克林。另外林芳小姐的医药费我可不负责报销。”小雪笑着说。
“老天,又给你发现了,你这话我可得好好琢磨呀,”听到小雪熟悉的声音,我心想这下可完了,露馅了!上次是小妞的电话号码,现在是药费单,全都被她发现了,我一定得要找个时间,把这事同她说清楚,于是我就问她,“宝贝,你带团累吗?”
“累得脱了层皮。我走的时候你可舒服咯,仰面朝天,*,出门的时候我吻了吻你。”
“那我有什么反应?”
电话另一头忽然沉默片刻,小雪的声音严肃起来,略显不安:“你用手抓着被子,直咕哝‘跳啊,快跳啊……’”
“我又说梦话了。”
“你好像很害怕,”小雪接着说,“把我吓坏了。”
“我想不起来有什么让我害怕得要往下跳。那不过是一个梦,我才不害怕呢。你看彩霞满天,晨风吹拂,还有小雪同志为我准备好了鲜牛奶和鸡蛋……”
“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小雪问。
“没什么特别,看看书,写写稿,到处逛逛,欣赏欣赏漂亮姑娘,喝点小酒—”
“别喝太多酒。”
“听着,小雪,你能不能快点回来呵—”
小雪咯咯直乐:“怎么,才三天就等不及了?”
“你说呢?”
“我说你会。招生的事你去问了没有……”
“你放心吧,我保证会去落实这件事。”
“我给你打电话,高兴吗?”小雪口气显然带着撒娇的意味。
“当然,不高兴才怪。”我懒懒地敷绗了一句。
“敖博不在,你最好别让人再把你从酒桶里拖出来,当心点咯。”
“我会当心的。”
“不跟你聊了,把你的牛奶喝了吧。”说完,小雪挂断电话。
我笑着缓缓放下听筒,坐了片刻,满脑子都是小雪的样子。
随后,我起身走过客厅,来到厨房。先煮了壶开水,然后在杯子里放入几片庐山云雾茶,我喜欢闻那茶叶散发出的扑鼻香气。我取出鸡蛋,敲开蛋壳放在一个铁锅里,用小火炙烤,一边啍着小调。
就在这时,楼下有人在喊我开门。我压根儿没想到是谁。
“谁呀?”我大声问。
只听见轻健的脚步声在门廊下移动,接着又传出一个哀婉的女声在说话:“丁仆,是我,你下来开门啊!”
“到底是谁呀?一大清早就跑来敲门。”我急忙穿上衣服下了楼。我把门打开,才发现是冬梅。她正站在那儿,一头茂密的长发被晨风撩起,轻轻飘逸着。冬梅那双黑色的眼睛永远都是那样忧郁,神色异常憔悴。
“冬梅!原来是你,”我感到十分不解,“这这么大早来找我,你有什么急事吗?有没有黑子的消息?”
“我也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我正是为这事来找你。丁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气喘吁吁,心慌意乱地说,“先让我进去歇歇—我一会儿给你解释。黑子可能出事了!回不来了!—”
“什么,什么?”
“我有五十三天都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每个星期都写信给他,可他从没有回过一封信。他也没有给你写过信吗?”
“没有。”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下去:“那他一定是出事了!我了解他。他这辈子都没有向别人低声下气过。真不像话,居然让他再次去打仗。他根本受不了,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刚动完手术出院。我讨厌他被他们呼来唤去。我劝过他,要他早日复员,可他就是不听;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命。”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
“他不会有事。”我安慰道,“别为他担心,冬梅,他不会离开我们的。”
“我本该看淡些,欢天喜地地和‘最可爱的人’吻别,说一句‘亲爱的赶紧上战场叫人把你的脑壳打飞吧,我端着庆功酒等着呢’。”
“冬梅,”我摇摇头,“别这么说。”
“我要说!”冬梅倔犟地说。
“好吧,”我毫无办法,“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看见冬梅冰冷的表情逐渐融化,眼泪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我原打算和他先登记领结婚证,等他下次回来探亲再举办婚礼,”她抽泣地说,“我总觉得人要是结了婚,就安定了,有个家等着他回来,他就能安然无恙地回来。真荒唐……我真傻,就算结了婚又怎样?他要是走得太久,我还是记不住他,我会忘记他,像中了邪似的。”
“冬梅,”我轻声说,“这不是你说的话。”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我,”冬梅好像没有听见,还是继续往下说,泪花给她深邃的眸子蒙上一层薄雾。“为什么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一个个都在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子女送去国外留学,他却要上战场,给人炸个稀巴烂。我已经等了他八年了。作为一个女人,我还能奢求什么呢?还有多少个八年可等呢?”说到这儿,冬梅忽然站起身,问我洗手间在哪。
我长叹一声,黑子怎么能如此狠心地对待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要是冬梅真把他忘了,那也只当是为战争付出的又一代价,另一种形式的失去。或许不会记录在案,因为它既不是人员伤亡,也算不上财产损失。但这种失去确确实实存在,令人绝望,却无力挽回。
冬梅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头发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泛起光泽,大概刚刚在洗手间的镜前狠狠梳了几下。她脸上的泪痕没有了,带着一丝淡然的微笑,重又恢复平静。
“请原谅,”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被自己的表现吓坏了。”
“没关系,”我回答,“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冬梅,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
“什么也不用做,”冬梅果断地说,“我作了个决定,我要去部队找他,哪怕他是在战场,他在哪我就到哪。”
“那你知道他部队的驻地吗?”
“他刚回到部队时曾给我寄来过一封信,那上面有他部队的地址。”
“那祝你好运。”我充满温情地说,“要是你能见到他,就请转告,我们很想念他,要他一定活着回来见我们。”
“我会的。”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冲过光线昏暗的走廊,冲过霉斑点点贴有恐龙画的墙壁。回到厨房把鸡蛋煎好后,我端着鲜牛奶和鸡蛋走到房间,正对着明媚的玻璃窗,三口两口把鸡蛋吃了,再仰头把鲜牛奶灌进了肚子。
我打开黑子的日记,思绪飘来飘去。黑子那老练深邃而执坳的目光似乎总在静静地看着我。他真的会有事吗?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给我们来一封信?那怕是只言片语。要知道在身边战友都相继倒下的战争中,他能存活至今,这本身就是奇迹。
我把日记推到一边,点上这天的第一支烟。晨光满屋,一切重又回到芬芳的静谧中。我坐在书桌前,默默抽着烟,出神地望着马路对面的街景,和那些来去匆匆的行人。
坐了一会儿,我站起身出了房间,走到阳光下,朝九江师专走去。站在成教处装饰考究的办公室,我一边翻看招生简章,一边打听各相关专业、学科学制和收费情况。坐在我对面的成教处处长头发掉得所剩无几,满脸松驰的肥肉毫无血色,他正撅着肉乎乎的嘴唇签署文件。窗外,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高耸的砖塔直冲云霄,长江江面上行驶的船只呑云吐雾。整座城市沐浴在阳光下,和平常没有两样;一样的城市,一样的景像。成教处长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学制三年,毕业后可拿国家教育部门认可的大专文凭。有脱产全日制授课和函授两种,学费是6000元……”
那么到底要给小雪报那种专业呢?还有这6000元学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笔费用我得想办法去筹集,决不能让小雪出。
“小伙子,”成教处长放下手中的文件问我,“你打算专修那门专业?”我看清楚他手中的那文件是学生报名花名册,有几十叶厚。他生意兴隆,难怪一脸喜色。
也许旅游专业比较适合小雪,我琢磨,起码这专业和她现在所从事的工作有关联。那就先给她报个名吧。我看了看墙上的日期:七月十五日。这离正式开学日期还有五十七天,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去筹集这笔学费。“旅游专业。先报个名可以吗?”
“当然可以,”成教处长慎重地说,“不过在你正式入学前,你还得参加由我们统一组织的文化考核。各门功课达到合格分数后才允许你报名注册。”
“不是我,是我朋友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