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中可有旁的亲人?”某日回府,赵龄来房中时问道。
“都已不在。”
“你家在余杭?”继而又问。
我微有诧异,不由抬眼,只望见一道淡漠目光,心想或许他疑心我的来历,也不奇怪。便点点头。
这便罢了。接下去他兀自阅书搦管,视我若无物。
年关已近,城中扰攘,偶听得不知哪处茫远的彼端有细细乐音,心竟狠狠抽搐了一下,不知云韶院的宫人与教习此时是否正在忙碌,也不知和子是否因我的中途折转而感到抱怨。日光已斜,心中微茫无告,细细思量唯有淡漠的悲伤。
除夕当日府中侍女仆妇均更换新衣,我也得了一身青色裙襦,黄栌色半臂。突然觉察詹事府中竟无主母,只有三两位侍妾,平日里也不见赵龄有多少光顾。想起那天太子说“当年你那最为亲爱的夫人不是去世了么”,心中疑惑,不免拦了一位侍女询问:“夫人呢?”
侍女一惊,直直望着我,我在她一片茫然的神色里捕捉到一丝惶惑。她答:“夫人去世了。”
“大人没有再娶?”
她摇摇头,很快以别的理由说要离开,匆匆退去。
这日事务繁多。府中正厅摆出钟馗捕鬼的屏风,光景也添了许多热闹。不过赵龄很晚才从太子府归来,似乎饮过酒,侍女进入饭食,他挥手退去,并不想用饭,而是直入我房中。服侍他更衣毕,以为他会如往常一般独自看书,却不想他忽然握住我一双手。
我一惊,直直望见他清瘦脸面,目如深潭,轮廓有如刀刻,须髯之间已显出隐约的忧郁,如此操劳的一张面孔。然而清楚记得府中侍女说,大人方过而立之年,膝下尚无子女。
这月余在詹事府中相安无事,虽然赵龄待我极为冷淡,却没有一丝轻侮辱慢,只见他简朴勤俭,晨昏劳碌,终日奔忙,心中难免生出几番感激与一种敬意。
所以此刻他有这样的举动,我也没有太多抗拒,只是微微惊疑,如何他眼中没有一丝年节的喜悦?
须臾已至床榻,衣衫半褪间,他忽而止住,嗽了一声,转过去披衣趿履,神色如常。
“你父母的墓地均已修缮,在西湖之畔,不必挂记。”他似是无意,忽而想起这一桩。
我极为惊讶,这一句顿叫我凝噎难言:“大人……我爹爹的墓……”自从那年被强行征入教坊,眼见爹爹浑身鲜血,怆然倒下,心中一直牵念,不知他可曾有一处安栖。
“我专程派人前去余杭,叫他们将你父母归葬一处,如今你也该安心了罢。”
“大人……”顿时目中灼烫,不知如何答谢。
“哦,对了。”他又道:“还为你添了一块墓地。倘若日后你能回去,倒也可以一家团圆。”
这一次愈发无言以对,满身霎儿凉霎儿热,今生确实无法顾及,却还有人念及我身后。而再一想,如今算来不过十六岁,短短十六载光阴已有诸般痛苦,日后的漫长岁月,不知哪一时是尽头?
“不妨事。”他微笑看定我,“浮生在世,飘零如此,也是身不由己。你虽然年华正盛,却无法预料此后之事。殿下虽然把你赐给我,但是我这里给不了你锦衣玉食。就想着给你安置一块身后之所。你不要觉得忌讳,待到百年后得有一处安息,就算是福分了。”他语音低沉,嘴角分明牵着笑意,却似乎有无限悲凉。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屠苏(2)
“大人……”一时心头搅扰,千万种情绪,忍不住敛裾下拜,诸般言语咽在喉头,多日以来心神静如止水,此刻居然怔怔落下两行泪。低头的刹那,泪珠滚落,洇没于身前的寝榻。
“好了,你不必多说。”他以难得的和颜道,“明日一早随我出趟城。”说罢整衣,起身离去。
落入眼底的衣袍洁净,不染半分尘埃。
次日出行,我虽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却也因为能够看见车窗帷帘外一线清冽晨光而生出淡淡的喜悦。
他也坐在车内,便服轻装,目光总游移于茫然不知所终的一处。我趋前递他一只铜暖炉,彼此指尖有了轻微触碰。他回过神,默默一笑,接过暖炉,神情消去几分严峻,看去倒也不可畏。
“你的手却是冰凉。”他说着,又把暖炉还给我,“自己用罢,我并不冷。”
“奴婢……”
“好了,还是不必这样称呼。”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微一笑:“大人应该知道的。”
他微微一怔,继而也笑,换开话题:“以后自称宛音就可以了。”
已而出得城门,又行出十余里,山路并不平整,颠簸间车内的人往往会不小心碰到一处。赵龄总是微微一笑,似是歉然,这光景与在府中时的冷漠又不尽相同。
车渐渐停了,帘外随从通报:“大人,到了。”
下车后才发觉身在山中,冬云暝暝,峰峦层叠,许是山中湿气深重,树叶凋得慢,除却常绿的松柏橘竹,还有零零散散的野树枝梢带绿。裾边草色深黄,赵龄没有带仆从,只提了一篮物事,在前头带我往山中走。
“你的家乡景色应该与长安多有不同罢?”赵龄问。
我细细想着,答:“风景确实不同。”
他点头道:“江南风物秀韶,往年我也去过。”
穿过一片竹林,回头看去已不见来时路,山中云霭弥漫,再看眼前,蓦然一处坟茔,碑身只镌了“亡妻沈氏墓”五字。原来是他夫人的墓地。赵龄缓缓放下手中提篮,取出一瓯酒,一碟年糕,并杯盘盏箸。西京风俗,年节食饵饼,并无食年糕的风尚。元旦蒸年糕是南地之风,昔时在余杭,每至年节家中仆妇便以糯粉蘸蔗糖或灰汁笼蒸春糕,围径尺许,厚五六寸,杂诸果品岁祀,递割为年茶,以相馈答。到来长安约有两年,又见到年糕,不免又惊喜又悲愁。想来这位沈氏夫人亦是南地人士。赵龄将果品一一列齐,焚香礼毕,我亦随之叩拜。他不管我,兀自拣了碑边一块青石坐下,斟酒,一共两盏,一盏饮尽,一盏洒于坟头。
“你也来饮一盏。”他忽而道,“是屠苏酒,可祈一岁健康。”
“你知道屠苏酒怎样酿制?”他见我饮毕酒,微笑问。
“不是非常清楚……”
“取大黄、花椒、桔梗、桂心、防风各半两,白术、虎杖各一两,乌头半分。将以上八味切细,装入深红色布囊里,除夕傍晚,置于井中。初一早上,拿出来连口袋浸在酒里。全家上下依次稍许各饮一些,一年之中无病无灾。”他低声道,“往日她在时,屠苏酒都由她来经手。”
我方才已在暗忖,元旦当日并无上坟扫墓之习俗,原来是他对亡妻意笃情深,不免又生出几分感慨。很快,他便倾尽瓯中酒液,展襟起身,大步下山。我连忙收拾杯盏竹篮跟上前,却总不及他的快步。他这一日只着青色宽袍,疾走时被山风掀起襟袖,飘飘扬扬浑如山野逸士,看得人恍惚一怔。然而很快,他便缓步慢行,迈步登车。
我正揣度着是否再与他同车,却闻帘内静静道:“陆姑娘上来罢。”
车内沉默了许久,赵龄略朝我这侧倾身,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你和鸿胪少卿凤迦异,以前见过面么?”
我一怔,思量着那仅有的三次谋面是否值得一提,也不知赵龄为什么要这样问。
想了想还是答:“见过三面。”并把每一次的场景略略描述了出来。
不知为何,说起他轻咳提醒我的错误那一节,心里总有浅浅的羞涩与欢喜。这一种羞涩与欢喜竟然没有随着此后的变故而有一丝消逝与磨损。但回忆起第三面,却还是难以避免想起那以后的耻辱与痛苦。
赵龄点头,打住了我的话头,微笑道:“这三面算不得什么。你想他会记得你么?”
我更不解其意,很认真地答:“宛音……只是一名乐伎,身份低微。鸿胪少卿当然不会记得我。”
赵龄笑:“那就好。”
车马颠簸,帘外寒风袭面。赵龄暂时不再言语。
一头雾水的我很快知道了他的意图。
——回府后不久。
“宛音,我会安排你去鸿胪少卿府上。”赵龄简短地吩咐,“从此以后你就叫青奴。你所要做的就是接近凤迦异。并且,及时掌握他的动向。”
我微惊,凝目看他。
他继续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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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铃(1)
天宝九载的仲春,坊巷中有卖花者以竹篮盛时新花卉,歌叫于市,买者纷然。
而鸿胪少卿府邸后苑,亦错错落落开着牡丹、芍药、棣棠、木香、荼蘼、蔷薇、玉绣球、小牡丹、海棠、锦李、月季、粉团、杜鹃、千叶桃、绯桃、香梅、紫笑、长春、紫荆、金雀儿、笑靥、香兰,种种缤纷。又兼雕梁燕语,绮槛莺啼,静院明轩,不由教人心神一静。
府中侍婢并不算多,却分拨了大半莳弄花木。一问,说是鸿胪少卿大人喜欢赏花。
纱幕微浮,掀帘而去,院中花木扶疏,晴丝袅袅,一时只觉春光骀荡,生出些许欢悦。引袖抬腕,在花枝上绑缚红绫结纫的小金铃。微风一漾,院中泠泠有声,惊得枝头雀鸟倏地飞开,环视四周又款款落回枝梢。引颈阖目,轻轻嗅吸,沁人心脾的欢喜无从言说,只是许久不愿睁开眼来。那一树海棠生得最好,枝柯摇曳,满树花开流锦,几乎湮没了碧叶。枝头恰有一只翠羽黄喙的雀儿,和春光啼啭数声,从这一枝跃至那一枝,流连不愿离去。
这原是宫中风尚,至春时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制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如今长安城中皆遍效仿。
“那海棠太高了,我们还是不系了罢。”有一位婢女仰望高枝,一手搭上眉端。其余也一并附和,携了剩下的金铃就要离去。
看天光也该近午罢?唇角不由衔起一丝笑,对她们说:“我来试一试。”
“那么高!”
“是啊,别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