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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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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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看到了王府门前的灯火。
  本朝制度,皇子年幼时鞠养于宫苑,皇子成年后,于安国寺东附苑城同为大宅,分院而居,便是“十王宅”,并令中官押视。日后忠王立为太子。诸王府幕均列于外坊,日常无非通报拜访,询问起居而已。
  想来今上此举大抵是为了兄弟之间友爱孝悌、和睦相处,并且防微杜渐罢。
  最初演奏的无非是《和风柳》、《绕殿乐》、《美唐风》这一类欢庆喜气的曲子,渐而要求演奏《鹊踏枝》、《巫山一段云》一类趣味游冶的乐曲。
  乐伎绕殿而坐,琵琶二人,五弦琵琶二人,筝二人,卧箜篌一人,笙、箫、磬、鼓各一人。殿中是舞伎,先时她们着素裳缓袖踏歌。舞至第二叠,渐次相聚场中,俄而从领上抽去笼衫,各纳怀中。观者忽见众女俱换作色彩鲜艳的舞衣,彩袖璎珞,文绣炳焕,一时惊异,继而拊掌大笑。
  我并不曾抬眼暗顾殿内诸人,也没有兴趣看清传说中的永王是否面目丑陋异于常人,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细心奏曲,曲终人散时早些回云韶院,准备来日练习新曲。
  堂中烛灯烨烨,宫人打起帘幔,众人伴乐饮酒,并仔细赏玩升至中空的一轮皎月,纷纷联句赋诗。
  但这远不是宴会的高潮。
  待及酒意愈酣,先前诸如赋诗、传杯、点墨、酒令、覆射的游戏均不够尽兴。
  俄而,永王有了一个新提议。
  所有乐伎歌伎并舞伎围成一圈,舞伎继续作蹈,歌伎继续吟唱,只是大家需绕圈疾行。游戏者红帕蔽目,手执投壶所用之箭,随意投掷,被箭触中的女子则可任由游戏者探怀取暖。
  “昔日岐王殿下每觉冬寒手冷,亦不近于火,惟于妙妓怀中揣其肌肤,所谓暖手,何其风雅。而今诸位不妨效仿此戏,也不辜负今宵好月!”言讫,众人皆击掌称妙。
  而我只是惊奇于这荒谬的构思,旋即只有更为深重的悲哀与惶然。
  急管繁弦,歌舞绕殿,我们已然开始围圈疾走。第一个参与游戏的正是凤迦异。永王先请太子游戏,太子说不妨给鸿胪少卿先试。隔着缤纷舞衣,我再度看到那张清朗无暇的面容。
  “那么鸿胪少卿就先玩一玩。”永王笑。两相对比,永王的肤色是要黧黑许多,面目亦不如凤迦异那般舒展。
  因有凤迦异的加入,众女子显得异常喜悦,一叠叠迈出玲珑疾步。
  或许,如果这样探怀暖手之戏不可避免,只有凤迦异是唯一的安慰罢。
  凤迦异微露笑意,接过宫人递进的红帕,抬手轻蒙住眼,于平巾帻后挽了一个结。
  他的羽箭很快飞出,然而却不偏不倚,落在了人群之外。箭蔟一颤,与荡漾的衣裾尽皆无涉。太子替他惋惜,和颜道:“少卿不妨再试。”
  凤迦异谦恭推辞,自称因不擅投壶,所以手法总是笨拙。欠身时线条分明的唇角衔着笑意。
  永王李璘笑:“少卿来长安也有几年,怎么没有学会投壶呢?少了许多乐趣。”
  而我却暗揣,认为这是他一种善意。于是在人群中极力以袖掩面,似乎是嫌厌这一种繁华喧嚷中的污糟,又仿佛是,怕面对这位少卿的善意。
  “就让鸿胪少卿再游戏一轮罢。”说话的是太子李亨。
  于是红巾再度覆上凤迦异的眉目。
  羽箭不经意投来,恰碰到一名舞伎的裙裾。她登时满面含羞,垂首迎前,微微侧头,等待“探怀取暖”。
  凤迦异揭开红巾,目光所及处只恬然一笑,又徐徐移开,一手将她双手牵起,朝永王李璘笑道:“这位姑娘的手还不及我的手暖,想必反是她向我取暖呢。”
  李璘闻言大笑:“莫非鸿胪少卿看不上这些宫人?”
  凤迦异躬身称谢,只道自己投壶之技十分不高明,须得多加练习,便施施然坐回席上。
  这时屋外有人传报,说圣人宣鸿胪少卿至花萼争辉楼,与万安公主赏月赋诗。
  凤迦异起身告罪,又奉了一盏,方恭恭敬敬随那内官离席而去。我竟没来由轻舒了一口气——他终于走了。我并不希望在这样的场合与他碰面。
  游戏继续。最后一个轮到永王李璘。宫伎俱已疲惫不堪,宾客兴致却并没有消减。而这时我却突然感到身体被舞队中一人重重一推,舞步踏乱,竟直直跌出了舞队之外。我抬头想寻找究竟是谁推了我,但那些姑娘们笑靥深深,没有丝毫异样。
  记得那一日我似乎梳挽云髻,簪鸳鸯莲纹金蝶步摇,眉心有翠钿,双颊贴有面花儿。大抵映着满室流光亦有一两分动人处,所以永王见到跌于地面的我,没待告罪就已拉我入怀。
  只是一双手沿脖颈而下,滑至胸前。乐工衣衫多是轻绡制成,故而很方便就被他掀开。我不愿预想接下来即要发生的种种,唯有闭目,咬唇,以心底泛至肌肤的冷意聊作对抗。很快,一只手掠入刺绣诃子以内,左右探取。
  那一只手较之我身,果然灼烫许多。
  后来,这双手终于松开。我归入舞队,以纷乱舞袖作掩饰,自眼角滚落一滴泪,极快地。
  许多痛楚顷刻涌来。然而与此相较,我宁愿承受那些痛楚,宁愿承受尚仪的举盆之罚,姐姐们的琴拨戳掌、金针刺指。
  或许我一直以来的错误就是,相信了那一句“唯有技艺可保你们岁月长久”。
  终于,我调整心绪,咽去许多感慨。决定从今日起,应当效仿谢金奴,尽量少出席宴会罢。
  可是今晚的意外远没有结束。香肌探暖不过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开端。
  酒席散后,永王将我留下,又对太子笑道:“哥哥,我看这倒像个雏儿呢。哥哥不妨试一试?”太子微微皱眉,却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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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沉
丑时已过。
  一肩湿发靡靡委地,已有宫人为我换过洁净素纱中衣。她们将宫烛撤去一半,帷帘掩映之中,太子显然已有七分醉意。
  我迟钝地回忆此前的一切。
  我连一枚簪钗也无,不能如当初和子的忿然破腕。
  亦没有丝毫动弹的余地可让我起身触柱、投缳。
  时至此刻我终于明白,单有技艺果然远远不够安身立命。也许所谓技艺本就是一种无关的紧要点缀。
  就连选择结束生命的可能也没有。就这样,被轻易掠去蔽体中衣,又被轻易覆倒。其后是用力的双手,以及凶狠的唇齿。
  ……
  西湖的暮春要比长安温暖缱绻许多。雨水总在黄昏时来临,绵密的雨水叫人心生温柔。十一二岁的我,梳着双鬟髻子,簪了新鲜胭脂花。棠色长裙裹了一圈又一圈。刺绣领缘里是层层绢罗纱衣。侍女细心为我描眉,我却不耐烦,急急问她,四郎哥哥来了么……
  四郎远赴长安赶考。凤凰山秋景妩媚姿丽,红叶醉染,露冷霜寒。我坐在马车里,怀抱琵琶。弦底千万惆怅。俄而咬唇低语:“四郎哥哥,要早些回来。”
  他却笑:“不回来了!长安那么好,回来作什么呢?”
  虽知晓这是他故意说笑,心却被狠狠揪起,几乎透不过气,泪珠随之滚落。他慌了,捧过洁净衣袖为我拭泪。我摔开他的手,背身不语。丝绢飘然落地。他好不懊恼:“我方才不是当真的呀……怎么会不回来呢?一考好就回来,听你新学会的曲子,可好?”
  “谁要给你弹曲子了!”啐他一声,泪犹在颊,却已展颜……
  曾经也有过被珍视的岁月,母亲,爹爹,乳娘,侍女,四郎,曾经也有过完整的快乐。
  ……
  当疼痛骤然袭入时,只是一瞬,眼底毕竟还是蕴出泪,浮满眼眶,呛得腔内无法呼吸。须臾,泪水随睫抿落。
  太子忽而放慢,用十分玩味的心情,垂首顾我,一指撇过我的颊,端详品取我想来痛楚又无望的神情。
  已无太多悲伤,只是倦,并有寒意。
  “很好……”太子醉笑。
  凌晨,月色已隐。似乎有一两粒星子闪烁,或许只是别苑灯火,隔着重重纱幕看得并不真切。
  天色欲曙,太子起身,退去原本前来服侍的宫人,他含笑扬手,展开榻上一段丝质细密的白绫——只是洇了触目猩红的一小片,又随手抛落于座榻,仿佛是一件极污秽的物事。
  他笑容中有满意亦有三两分讥诮,垂目视我:“昨夜十六弟把你送给我,说或许是一块完璧。我初时不信,想教坊女子哪有完璧一说。十六弟要我试一试,不想他还看得真不错。”
  我冷然不语,微微扬颈。
  他似乎意兴未尽,复又伸手探怀。我唯有绫被覆身,夜里的白色寝衣已不知去向何处。这一时的徒劳遮掩令我羞耻。他以指撩拨,笑:“不知昨夜十六弟的手可曾由你胸怀煨暖。”
  我一言不发。他淡淡看一眼,忽而急怒:“不知道服侍我更衣么?”
  我讷讷,木然趋前。
  他显得十分不耐,皱眉道:“罢了罢了。”
  之后,有宫人过来服侍太子更衣栉盥。随后为我穿戴停当,却已不是昔时装束。讶然顾视——竟是太子殿内孺人衣装。
  隐约知道,大抵是回不了云韶院了。一时竟咽住,念及和子,卢善才,谢金奴。以及那把谢金奴赠予的紫檀螺钿五弦琵琶。
  太子离去前并没有吩咐如何安置我。诸位宫人亦各自忙碌。我在偏室盘桓许久,周遭无人,凉意侵遍全身,唯觉酸软。
  府中桂花极馥郁,帘外楼台水榭皆尽精巧,比之禁苑并无逊色。我挪步,身体尚有许多痛楚,却似已与我无干。
  窗下一脉清流温温润润,若多生几片莲叶,倒像极云韶院的荷花池。
  想了想并无任何牵挂。可惜从小爹爹教会我弄弦调琴,日后全家竟都因我通晓音律之名而生离死别。昔时爹爹如何说?乐者,太古圣人治情之具。人有血气生知之性,喜怒哀乐之情。情感物而动于中,声成文而应于外。圣王乃调之以律度,文之以歌颂,荡之以钟石,播之以弦管,然后可以涤精灵,可以祛怨思。施之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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